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淡妆红剑录 > 第2章 表小姐
    那粟玉芯苏绣软枕上,支撑着坐起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

    腰肢纤瘦,如瀑乌发水漫一般垂在身侧;抹额将碎发捋到耳后,肌肤瓷白如玉,两颊却病得通红,似蹙非蹙的黛眉下一双似睁非睁的水眸,带着几分困倦与虚弱,正定定地朝禧嬷嬷望来。

    芙蓉泣露,海棠醉春。

    待看清这张天姿国色的脸后,禧嬷嬷只觉脑海中“轰”的一下,把四十年来见过的那些夫人小姐的琼姿玉貌,一股脑的都忘了个干净。

    她像是丢了魂一样,半天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如此大雪天出门,真是辛苦嬷嬷了……”

    病床上的白小姐徐徐开口,语调喑哑,气若游丝,亏得玻璃暗地里推了禧嬷嬷一把,她这才回过神来,忙躬身施礼道:

    “表小姐折煞奴婢了!这不过是底下人的本分,何谈辛劳?倒是不知表小姐病得如此之重……夫人听了三言两语,以为是风寒,派我拿了些燕窝过来,想着给表小姐滋补,但如今,只怕是远远不够的了。”

    话音未落,白小姐忽的一阵咳嗽,呛得泪珠儿溢出眼角。玻璃大骇,急忙上前去为她拍背疏气,又张望着想找杯热水,怎料四下却一个伺候的小丫鬟都没有,不由勃然大怒,冲着门外厉声喝道:

    “伺候姑娘的小蹄子们都跑哪去了?姑娘想喝水都没个人应声,当真不怕我发卖了你们,滚回乡下伺候地主老财们!”

    喊完一会儿,终于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孩拎着茶炊匆匆忙忙跑进来,在玻璃的怒视下颤颤巍巍倒了碗热水,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到白小姐唇边。

    玻璃服侍白小姐慢慢喝下,又把小丫鬟骂出了门,仍旧是余怒未消的样子。

    禧嬷嬷闷声不响看完全场,先是纳闷,后是鄙夷,末了又有些同情。

    威远侯府向来治家严谨,虽偶有姨娘们不服闹事,但底下的丫鬟婆子可是无一不驯服,个个令行禁止,从未出现过这种连粗使丫鬟都敢怠慢主子的现象,看来这表小姐治家并不严谨——

    但话又说回来,白姨娘的哥哥英年早逝,连这唯一的女儿都是遗腹子,夫人也因难产去世了,不得已把刚出生的襁褓婴儿交给江湖远亲代为照拂。

    白家空有偌大的家业,白家千金却没有接受过如何成为当家主母的教养,是以不得不倚仗身边这个大丫鬟来打理内务。

    唉,说来,也是可怜……

    这边心思千百回转间,那边白小姐的情况渐渐缓和,她轻喘一口气,按了按玻璃的手,示意她停下,转头对着禧嬷嬷温声道:

    “让嬷嬷见笑了。我实在不懂如何管家理事,这些小丫鬟,也都是进京后新才买来的,统共也只有这个丫头和一个管家媳妇省心,其余的,实在是无人可用……”

    说到这儿,她略略低头,隐约间眸光微微闪动,羽睫轻颤,粉腮霞沁,语气也更加娇柔了些:

    “嬷嬷,既然您都看到了,也就不怕您笑话。我一个外姓亲戚,实在不好去府上叨扰的;不过,我早闻得侯夫人精明强干,治家理业是裙钗中的状元,想必手下的丫鬟婆子也个个出类拔萃,不知可否……”

    话到这儿就停了,白小姐仰起头,怯生生地凝视着禧嬷嬷,病容上露出期盼而忐忑的神色。

    这意思非常明显。

    “这……”

    禧嬷嬷有些犹豫,她一个奴才,怎么好擅自拿主子的主意呢?正踌躇着如何开口时,一直侍立一旁的玻璃忽然咳嗽几声,白小姐连忙转头,关切的目光投注到玻璃身上。

    玻璃顺势低下头,俯身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手掌向外遮挡着,期间目光一直冷冷溜着禧嬷嬷,把人看得浑身不自在。

    再想想不久前的亲切热络,顿时觉得身上有跳蚤在爬,再老实厚道的人此刻也忍不住腹诽起来,慢慢生出了恼意。

    “够了!”

    白小姐忽的沉下脸斥责一声,玻璃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手,站直身子退到了一边,只是目光中仍有不忿之色。白小姐则歉然的笑了一下,对禧嬷嬷轻轻摇了下手,别开脸去,语气虚弱:

    “算了,嬷嬷只当我说笑吧,咳咳……”

    她又咳嗽起来,额前碎发震得更多了些,垂在脸庞两侧,把一张嫩生生的莲子圆脸衬得愈发清瘦可怜,看得人心酸。

    “今天劳烦禧嬷嬷了,我身子不适,玻璃,你帮我……咳咳……把嬷嬷送出去吧。顺便,把艾绒和艾蒿叫来替班……”

    她说话断续艰涩,每个字都仿佛耗费许多力气,咳嗽着慢慢躺下。

    那秋香色锦被重新严实盖上,玻璃工工整整请了个安,却没有即时就领着禧嬷嬷出门,而是从一旁的柜子里拉开一个抽屉,把里面的东西抓了一把。

    她用细绢帕子装好,笑眯眯递给禧嬷嬷,在她错愕的目光中竖起手指,安安静静做了个“嘘”的示意。

    禧嬷嬷糊里糊涂地接过去,闷声不响跟着她走出听雨楼,走出寸心堂,直到走出皎园。

    积雪比来时更厚了,而天上仍然纷纷扬扬的下着,北风也呼啸得更狠更烈了,大地白茫茫一片,人踩雪的声音被淹没,马车轧过雪道的声音也被淹没。

    马车内外都一声不响:她越来越想不明白白家的局势了。

    ……

    绢帕里包着一把银瓜子。

    王氏将整个小包掂了掂,粗略估算了下,忍不住朝禧嬷嬷笑道:

    “真没想到,我只当大雪天出门委屈了你,还想着回来赏个二三百钱,没成想这表小姐出手如此大方,随手抓一把就是五两银子。”

    灯光照着她三十余岁风韵犹存的脸庞,白净的面容,眉舒柳叶,眼角却有了细密的纹路,在脂粉的遮盖下并不苍老,却难掩深处的疲惫。

    王氏深深叹了口气,将帕包还给禧嬷嬷,吩咐身边的绿筠另拿一串钱赏赐,自己则找了把椅子徐徐坐下。

    “这白家姑娘,我是真看不懂了。原以为她不过是个小一号的白姨娘,和季宝莺、盛六娘她们是一路奸懒滑馋的货色,谁知她竟瞒着姑妈递了名帖,还送了那么多礼,摆明了不占侯府一点便宜,倒让我刮目相看。”

    想起侯府里现有的那两个眼中钉,王氏不禁头痛,暗自咒骂着那两个把蚂蟥放进自家宅院的祸害。

    禧嬷嬷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道:

    “夫人说的是,那白小姐确实和另外两个表小姐不同,奴婢瞅着倒隐约有点咱们家亲生姑娘的风范。不过……她身边貌似连个可心人儿都没有,治家理业老不顺序的,听那口气,是想跟咱们家借人呢!”

    说罢,她抬眼望望王氏,见她捻着手串也不做声,知是没恼,便又试探着道:

    “白小姐身边只一个十五六岁的大丫鬟还算得力,但瞧着也是个心高气傲、奴大欺主的。夫人,咱们威远侯府在您手下治得跟铁桶一般,不消说绿筠、绿菀这两位副小姐,就是把二三等丫鬟婆子派一两个过去,对咱们无伤大雅,对那白姑娘可是大大的助力啊。”

    凡是个人,哪有不爱美的。禧嬷嬷心中惦念着那我见犹怜的娇美姿态,又收了好处,是以暗搓搓想要打发几个丫鬟过去给白小姐撑场面。

    再说了,不蒸馒头争口气,就凭玻璃那个心高气傲的样子,她就不能白白地让那蹄子占尽便宜!

    眼见王氏眉宇间有心动之色,禧嬷嬷赶忙趁热打铁,又添油加醋道:

    “世人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白姑娘的品貌是能择贵婿的,咱们提前拉她一把,没准以后以后还能攀上个姻亲,互帮互助的,岂不好吗?就算日后用不太着,广结善缘也是件好事呀!”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且句句落在实处,王氏沉默半响,终于点了点头,只是仍有些犹豫:

    “这话在理。只是……这说是‘借’,实际也和送差不多了,身契什么是一定要交过去的。可咱们家凡有些才干的,泰半都是积年的家生子,再者,就算手续容易,侯府的富贵,也不是一般人愿意割舍的……”

    她皱紧了眉头,禧嬷嬷也一时语塞,主仆俩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僵持着。

    凑巧绿菀正端着新茶走进来,瞧见二人愁眉苦脸的模样,先是一怔,又回望一眼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绿筠,忙上前细问,三言两语间便探得大概,顿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见她大笑,禧嬷嬷大奇,王氏亦为之奇,待她收敛了神色,这才走上前去问道:“姑娘笑什么?莫非是有什么好主意?”

    绿菀笑喘不已,忙抚着胸口道:

    “奴婢笑夫人骑驴找驴呢!昨儿个刚有丫鬟求差事求上门来,今儿个怎么想不起了?还巴巴地找远水来解近渴呢,殊不知——”

    她边说边倒了杯茶,向王氏双手奉上:“这解渴的好茶,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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