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新鲜的二尺长鳗鱼,处理后蒸烂、拆肉去骨,和入面中,加醇厚鸡汤以揉成面皮,并用小刀划成细条,暂且搁置。
武定壮鸡,金华火腿,云南菌子,挑选上好者混合于小罐中文火熬制,炖的软烂,汤热后下面,原汁原味,大羹不调。
甜白釉盛着微凉的枣泥糕,造型优美,色泽暗红;近旁的青花大碗里是四个香气扑鼻的蟹粉狮子头,瞧着不似本地厨子所做;另有麻辣白菜和软烧豆腐各一盘,颇为鲜艳诱人。
寸心堂的火盆烧了十足的炭,丫鬟小姐们都穿的简单利落,脸颊也红扑扑的。
白沉香换了常服,端了个脸盆那么大的碗坐在餐桌旁,乌发随意挽成个厚髻,低着头呼噜呼噜的嗦着面。
她吃的又快又急,咬断咀嚼的空闲还要往嘴里塞一筷子蟹粉狮子头,又不忘来点豆腐白菜,“病容”一扫而空,眸子眯成了月牙,小嘴塞得满满的,腮帮子鼓得像个包子,吃得满意极了。
“慢点吃呀,姑娘,噎着了可就不好了。”
玻璃扶额,为这么个吃货主子感到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配合着演了一出“狠刁奴欺压病千金”的小戏,观众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原形毕露,催着厨房做了这许多吃食。
额,好吧,跟姑娘平常的饭量相比,这些还不算多……
奋力吃菜的白沉香似乎完全没有听到玻璃说了什么,“嗯嗯”两声,仍是埋头干饭;艾绒给她端了碗面汤上桌,实在忍俊不禁,跑去角落和艾蒿一起偷笑去了。
看着自家姑娘吃得香甜,玻璃也不好再说什么,索性转身去了别屋,只留下艾绒和艾蒿在这屋伺候着。
听雨楼占地颇大,抵得上寻常人家两个正房。又有二层,绣房、书房等都安排在楼上,一楼除了各种屋子和厅室,还有几间抱厦。
玻璃自向右偏厅走去,解了柜子上的铜锁,拿出账本和炭笔,记录这几天的收支情况。
如今这府中的巴蜀旧人,除了从太微山庄带来的玻璃和林瑞家的,只有从芙蓉城白家老宅调来的艾绒、艾蒿,并一个余妈妈和厨房的柳嫂子。
人多口杂,人少了又照顾不周。可叹人离乡贱,干什么都要遮遮掩掩、左思右想。
进京之后又从人牙子那里采买了一些仆役,统共两个粗使婆子和四个洒扫丫鬟,比之皎园的面积是远远不够,但考虑到统共只有白沉香这一个主子,也是绰乎有余的了。
将仆婢采买费用和日后薪资一一写上,再加上修缮房屋、添置家具的花销,以及厨房购买的食材——
京城里的庄子还没来得及正式交接,这几天吃的菜都是外面采买的,零零总总也有五百多两。
再翻一下白家本月的收入……
呃……
嗯,一团乱麻。
玻璃长叹一声,放下手中账册,双目紧闭,轻轻按压起胀痛的太阳穴。
做账难,做假账,更难。
白员外和舒夫人早在十四年前就驾鹤西去了,这些年来,白家遗留下的产业虽有扶光派照拂,明面上的进账也不过每年一二千两银子。
这次甫一进京就去了半年的嚼谷,千工拔步床另算,之后还有上下打点的费用,必须另做个支用往年积蓄的账册才能糊弄过去。
等威远侯府“借”的帮手来了,这些账册就会成为她们每日的功课,不仅仅是要稳定住王氏和白姨娘,玻璃也好从她们的反应里见微知著,及时作出下一步如何伪装的指示。
她只顾着在纸上涂涂写写,不知不觉间落日霞光已晕染了窗户,光线也昏黄了。
霞彩将玻璃映照得仿佛祥云仙子,光艳动人。
直到一个丫鬟在门外轻唤了声“玻璃姐姐”,玻璃才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适才忽视的饭菜香味一股脑儿钻进鼻腔,勾引得腹中馋虫大动。
“桂花儿,现在已是晚膳了么?”
门外忐忑等候的小丫鬟忙应了声,霞光照着她清瘦的轮廓,低眉顺眼的神态衬得那身新衣愈发别扭。
新来的桂花儿、桂叶儿、菱角儿、菱枝儿和田婆子、宋婆子都是京郊乡下本地人,只因秋收晒谷时那场突来暴雨,平白遭了灾,为了活命被家人卖到人伢子那儿,只受了两三个月的规训,凡事都半懂不懂。
若不是白沉香指名只要这种老实木讷的,玻璃万万不会选择她们进府。
玻璃放下炭笔,伸了个懒腰,将账本重新锁回柜子里,跟着桂花儿走向大厨房。
整个皎园就一个主子,自然不用各院派发食盒,倒也省事。
丫鬟仆妇们都在厨房偏房的大桌子上吃,玻璃虽然有单独用膳的权利,却也不想和旁人隔得太远,于是也跟着同桌用饭。
等她到时,大圆桌上已摆好了菜品:
一盘韭黄炒鸡蛋,一盘酸菜肉丝,一盘腌白菜叶炒豆腐,一盘油煎冬笋,一盘蒜蓉菠菜,正中间是一盆鲫鱼豆腐汤和一盆猪肉白菜炖粉条,每人面前的碗里都是满满的白饭。
玻璃面前还有一小碗剔了干椒的辣子鸡丁,是给白沉香送饭前预先留的巴蜀风味。
待玻璃落座后,其他十一个人默契地抬起了筷子。柳嫂子厨艺高超,林瑞家的也只挑上好的食材采购,是以这满桌佳肴虽以素菜为主,论口味却是不输给寻常酒肆。
软糯的米饭入口,配上爽脆的蔬菜与鲜美的猪肉,实在是令人愉悦。
白沉香进京已是第三天了,因着搬迁繁琐,直到今天厨房才开火。
之前都是在饭馆点了单找索唤外送到府上,下人们不过是些包子烧饼搭配腊肉咸菜,干巴巴的连口热水都要提前烧好,现在这顿六菜一汤,比人伢子处和先前在家时吃的都好,于是乎众人如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最后竟连一点汤汁子都不剩。
饭毕,菱角儿和菱枝儿自去洗碗,玻璃向林瑞家的招呼几句,又和余妈妈柳嫂子聊了一会儿家事近况。末了,她起身告辞,先去自己屋中倒水洗漱,重整钗粉,一切收拾妥当后才回到听雨楼去侍候白沉香。
进了闺房,屏风已经撤下,抬眼便看到那大如阁子的千工拔步床。
三道床帐尽数掀起,二进里的两盏宫灯都亮着,平时嵌在床壁里的龟鹤延年灯台也拉了出来,蜡烛上罩着个光亮精巧的玻璃壳子;白沉香换好了中衣,乌墨长发用篦子梳拢起来,此时正手捧一本古籍,倚在靠枕上专心致志地读着。
灯下美人,情致两饶。
琉璃站在门边静静瞧了一阵,才迈开步子朝床榻走去。白沉香听到脚步声与钗环碰撞声,轻轻搁下书本,乌沉沉的眸子望向来人,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容:“回来啦?可都安排好了吗。”
玻璃笑着行礼问安,从一进的美人榻上拿了个软垫铺在三进的脚垫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方浅笑道:
“姑娘放心,余妈妈和柳嫂子都是机敏的,知道怎么教导底下的人。等侯府的人过来以后,照着姑娘说的一放一收,给他们搞个云山雾罩,自然就不会影响咱们后续的行动了。”
白沉香点了点头,正欲说什么,忽而眉头紧锁,神情痛苦,张口便是一阵咳嗽,直咳得歪倒过去,险些打翻烛台;待她撑着枕头,喘着粗气,慢慢挺直腰身的时候,竟是唇色发青,双眼迷离,面容惨白得犹如溺尸一般。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姑娘!”
玻璃唬得魂飞魄散,当即扑上去摸她的手腕,指尖刚一触及,紊乱错杂的脉象骇得她几乎登时晕死。眼见得白沉香双目紧闭,气息渐弱,玻璃急忙掀起她的中衣,手贴其背,闭上眼默默念诵口诀传输真气。
她二人开蒙时期拜入同一师门,日后虽分道扬镳,但到底功法同源,真气也性质相近。待真气在白沉香体内运转一个周天后,她面颊上泛黑的青色终于褪去,先咳出一口浊气,又呼出一口清气,渐渐吐纳均匀,神态也慢慢舒缓下来。
玻璃长出了一口气,放松了酸软的肌肉,顿觉浑身上下黏腻湿冷得难受,原来刚才渡气时竟不知不觉出了满身大汗,里衣已完全浸湿了。
一声呓语,白沉香幽幽转醒。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先看了眼玻璃,见她正擦着额上颈上渗出的冷汗,有些困惑,很快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置信;“玻璃……我,我刚才……”
说话时只觉唇齿间粘稠甜腥,忙拈了个茶杯漱口,果然吐了一盂的鲜红色。
烛光照着水中猩红的血色,铁锈味如恐慌弥漫。
白沉香默然不语,玻璃见了只是捂住嘴流泪,泪水漫过来不及擦拭的汗渍,咬着牙关不敢哭出声。
“姑娘……我们还是吃些三清玉露丸吧,再这个样子下去……您怎么撑得住啊……”
白沉香只是摇头,又用茶盏狠狠漱了几次口,直到把血瘀都吐净了,才轻轻说道:“不妨事的,哪里能病死我呢?把玉泉丹拿一丸来给我服下就好,旁的不用再提了。”
“姑娘……”
“不必多言,你退下吧。”
玻璃泪眼盈盈,肝肠寸断,却又无计可施,唯有抹掉脸颊上尚未干涸的泪痕,强撑着扶白沉香躺回床上。
帷幔落下,夜幕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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