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淡妆红剑录 > 第5章 挑仆记(下)
    禧嬷嬷脸色一变,屠二家的亦是惊得面如土色。她下意识地望向白沉香,企图求助,不料后者却淡然一笑,细声细气道:

    “这倒也对。改弦更张了,是不该再用从前的名字,再说换回本名,也更有利于你日后改嫁呀。”

    十三四岁瓷娃娃一般的少女,墨似的发,雪状的肤,脸庞浑然是白玉雕成,纤云弄巧的眉,飞星传恨的眼,整个人宛然是从那名家妙手的丹青仕女图中走出来的。含着笑儿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知怎的,竟让侍立的人们平白添了几分胆寒。

    改名一事,白沉香态度坚决,屠二家的张了张嘴,鼻子一酸,尚未拭去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二十年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在威远侯府被冠了这么多年的夫名,她一时间竟有些记不清原本的姓氏,神情也恍惚了。

    见她呆愣愣站着,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禧嬷嬷有些担忧,一直站在香炉旁的玻璃却又短又尖地“哼”了一声,柳眉微微竖起,显然是有些不愉了:

    “就这样的,回个话都不利索?也叫可心的人儿吗?禧嬷嬷,您那还有几个和她一样的人?一并都介绍出来吧。”

    她这番话不可谓不尖酸刻薄,禧嬷嬷陪着王氏嫁入侯府十数年,从未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顶撞挑衅,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只不过碍于玻璃不是自家府上的丫鬟,才勉强忍耐住怒火,压低嗓音,皮笑肉不笑道:

    “丧夫之痛,一时难以回转,也是有的。可不可心,都是我侯府积年用惯了的,在我们家夫人小姐的管理下,倒是从未出过差错。”

    听出她话中夹带着的暗刺,玻璃却也不恼,反倒露出个明媚生春的笑容,衬着一张白皙光洁的鹅蛋脸儿,娇滴滴道:

    “禧嬷嬷还是快些引荐吧,别误了时辰,我家姑娘该喝药了。”

    屋内还剩下四个丫鬟没有介绍过,禧嬷嬷也失了些耐性,随手指着一个穿素绒绣花小袄的女孩,道:

    “这是我家夫人身边的小丫头,名叫碧桃,今年十二岁,看过几本医书,会治些小病,也会按摩捶腿,知道表小姐身体弱,特意送来——表小姐府上定是不缺医药的,就把她当个普通的使唤丫头吧,至少听话。”

    察觉到玻璃又蠢蠢欲动着想要出言相讥,禧嬷嬷忍不住抬高嗓音,把她的邪心硬压了下去。

    碧桃面貌普通,也就眉毛比常人更黑些,身子看上去更健壮些,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她规规矩矩请了安,默默走到秋江身后,两人一个天聋一个地哑,竟也登对。

    另外两个也是中人之姿,年岁也与碧桃相同,只不过之前是在姨娘那儿当差的,一个叫“喜鹊”,一个叫“喜柿”。

    几人一一地介绍过来,禧嬷嬷不免有些疲倦,但等轮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她却再次活跃起来——这份活跃中,还隐隐藏着一丝不一样的期待。

    “表小姐,玻璃姑娘!这位是最后一个了,今年十四岁,名叫——”

    “我叫绿毛!”

    不待禧嬷嬷说完,那小丫鬟忽然往上冲了一步,旋即猛一抬头,露出一张虽哭得双目通红、却难掩俏美风姿的稚嫩脸蛋。

    她一开口,便吸引了全部人的视线。

    但见那瘦小的身躯直挺挺站着,衣着虽然粗陋陈旧,容貌之标致清秀却不减半毫,凌乱刘海下一双炯炯有神的乌珠大眼,樱唇紧抿着,正倔强地迎接着屋内人所有人打探的目光。

    这丫头虽说荆钗布裙,却生的实在貌美,又有一股干净利落的俏丽劲儿,若是长开些,再换上华服丽饰,怕是与玻璃不遑多让。

    玻璃率先反应过来,只是她的注意点并不在绿毛激进的态度上,而是关注着她那回答的本身:“你叫绿……茅?茅草的茅?”

    绿毛含着泪望了她一眼,抽噎不止,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来:“若是这个茅,倒也罢了……是‘毛’,毛丫头、毛毛虫的‘毛’!”

    她说的悲愤,捂着脸“呜呜”哭泣起来,手指上溃烂的冻疮清晰可见;从禧嬷嬷到喜鹊都面露同情之色,像是都知道些什么内里秘辛似的。

    只有金珠毫不在意,反而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照旧盯着玻璃头上的四蝶缠丝银步摇、耳畔的丁香米珠耳坠、腕上的海水蓝刚玉手镯来回的看。

    听着她的哭声,屋子里一时寂然了,玻璃和白沉香面面相觑,彼此都在各自的眼睛里看出了困惑。解铃还需系铃人,禧嬷嬷长叹了口气,一手摸着绿毛哭到颤抖的肩膀,一边缓缓道出了事情原委。

    “表小姐,这孩子的失态只能请您见谅了。不怪她,任是谁受了一整年的委屈,黑屋子里困得没着落,好容易见到一丝光亮,都要激动成这样的。”

    她顿了顿,整理了下思路,接着道:

    “‘绿毛’这名字,听着写着都粗鄙,按照我们侯府的规矩,万万不会给丫鬟起这样的浑名。她刚入府时,起了个名字叫‘绿莺’,在季姨娘身边伺候,自打两年前季姨娘的娘家侄女,就是那位叫‘宝莺’的表小姐进府借住,绿莺就被派去了她身边。”

    “派‘绿莺’去伺候‘宝莺’?这不摆明了要犯冲嘛!”

    玻璃忍不住插嘴道,而禧嬷嬷也难得的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可不是嘛!过去第一天就被立规矩,又是泼茶又是罚站,还险些挨板子,宝莺小姐也不说为什么。捱到第二天才哭着闹着说丫鬟名字和她犯冲,逼着人家改,一张口就要叫她‘绿鸟’,花鸟的鸟,那时适逢我们四姑娘路过,劝她改成了什么,什么‘袅袅婷婷’‘红渠袅袅’的‘袅’……”

    听着禧嬷嬷娓娓道来,玻璃又忍不住偷瞥了眼白沉香,见她也是一副心下了然的模样,便知自己的猜想没有错。

    威远侯府规矩森严,禧嬷嬷作为当家主母的左膀右臂,却在外姓亲戚面前大谈另一家亲戚的闺名和不是,想来这位季姨娘和季表小姐……不是很受待见啊……

    “……于是也就这么叫了。但不成想,宝莺小姐没过多久又开始折腾人,不是扣月钱就是吃剩饭剩菜,慢慢的竟连件好衣服都不给了。等入了冬,来了月事也叫她喝冷水,屋里连炭盆都要克扣,这丫头被折腾得没法子,跑到我们夫人屋前跪着,哭得气都喘不上来,说是宁愿去乡下庄子上也不要再伺候宝莺小姐……”

    说着说着,禧嬷嬷也难过起来。她也是人母,对一双儿女心肝儿命根般的疼爱,而绿毛却要平白无故受人折辱,见之实在令人伤怀。

    “她还不是嫉妒我长得太好了?自己顶个大脸盘子,偏要装什么牡丹花王,到头来,连个丫鬟也容不下!”

    绿毛忽然又暴起斥骂了几句,骂完继续掩面痛泣,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的心酸、委屈,一股脑儿哭个干净。

    她这么一怒一骂,倒冲淡了些许屋内的阴霾。

    玻璃低着头沉吟不语,那依旧卧在拔步床上的白沉香却轻咳一声,把玻璃唤来,先比个二,再比个三,末了从枕边摸出一支通体纯银的素簪,尾端有一朵桃花,交与玻璃。玻璃会意,拿着簪子径直走出了卧室,不消片刻,捧着一个匣子走了回来。

    众仆妇茫然地望着主仆二人莫名其妙的互动,白沉香置若罔闻,打开匣子取出三朵珠花,都是米珠攒宝的款式,虽不华贵,市面上也要两银子一个。

    “金珠,秋江,喜柿,拿上这珠花,从此你们就是我皎园的人。不过,依照白家规矩,凡仆役人等皆从草木之名。从此以后,金珠改名越桃,秋江改名水芝,喜柿改名柿萼,汝等可有意见?”

    玻璃凉丝丝地开口道,还是那副仿佛有谁欠了她二十两银子的神气,禧嬷嬷却看得心下暗爽,忙用眼神示意金珠三人接下珠花。

    白沉香又从匣子里取出一对青玉雕花珠镯,示意玻璃交给绿毛:

    “既然宝莺小姐苛刻,那你便到我这儿来吧。这腌臜名字也别叫了,既然本名是绿莺,从此便叫莺草,可有异议?”

    绿毛,莺草,这二词云泥之别,绿毛岂有不欣然接受之理?当即笑逐颜开,磕头谢恩后直接把那对镯子戴上了手腕,毕恭毕敬地站了过去。

    “至于你,屠二家的。”

    白沉香拿起一对翡翠耳坠望向屠二家的,对方明显被吓了一跳:“可想起本名了吗?”

    “想……想起来了。奴婢娘家姓卓,因是冬天生的,就叫我冬姐儿……”

    “那便叫冬葵吧。既然姓卓,从此我家上下都会称你为卓小娘子,一会儿由玻璃带着去大厨房认认柳嫂子她们,今儿个午膳看你身手了。”

    这么一通话说完,白沉香握着帕子连连咳嗽了数声,玻璃急忙扶她躺下休息,自己带着禧嬷嬷她们前去外厅议事,暂且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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