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扬扬了数日的大雪终于在昨夜停下,太阳探出厚重的云层,整个天地都被照成了晶莹的琉璃世界。
皎园这几日依旧冷冷清清,自从咳血后,白沉香便再没出过听雨楼。她和玻璃瞒住了一切,只说是风寒未愈,每日吩咐厨房熬了麻石杏甘汤,等端上来再趁夜倒了浇花,做出喝了药的样子。
从太微山庄带来的丹药够她撑上一年,若是这一年内找不到那位隐居京城的“鬼针”岐素仙……她就只能选择服下三清玉露丸,或者,整装待死……
她还有未完成的使命。
——以及一场不得不去的宴会。
禧嬷嬷直接把请帖送到了卧室,那笺是水纹纸,墨是苏合油,字是毫端蕴秀临霜写,文辞清丽,笔翰如流,读来满口生香,令人心旷神怡。
半点不像寻常书童所作。
“快雪时晴宴?”白沉香将这封精致的请柬放到桌边,眉梢轻轻一挑,似笑非笑,“我从未听过如此雅致的宴席名字……也是我没见过世面,若是在那些达官贵人们面前丢了份儿,不仅我这外乡丫头要被嘲笑,威远侯府怕是也要被牵连呀。”
言下大有回绝之意。
禧嬷嬷做老了事的,早有预备,当即笑着道:“表小姐放心,都是些自家亲戚和熟人朋友,大多是跟您同龄的千金们,绝不会出纰漏。那日表小姐进京,夫人未曾有幸为您接风洗尘,这宴会不仅是阖家欢聚赏雪,也有弥补前错之意。”
接风洗尘?侯府夫人为小妾娘家的庶女接风洗尘?
白沉香险些失笑,又不愿失礼,只能继续推脱:“多谢夫人美意,只是晚辈身子实在不适,怕是不能……”
“表小姐勿忧,这宴会安排在三天之后,奴婢明天就来接您进府,让府中那位退下的太医给您诊治身体。”禧嬷嬷脸上堆满恭敬的笑容,态度却很坚持,末了才又道,“还望表小姐看在夫人一片爱护之意的份儿上,赏光赴宴。”
“进府?”
白沉香没成想还能绕到让自己进府这件事上,偌大一个侯府,为何执着于让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入府?
她迷惑,禧嬷嬷也尴尬。她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家夫人对季家盛家两个表小姐深恶痛绝,却对白家这位殷勤备至。但她也不敢质疑主子的决定,只能尽量圆话。
“是呀,您好歹进府小住几天,白姨娘还等着要见您呢!”
禧嬷嬷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血浓于水”这一招:“您和白姨娘是亲姑侄,十四年没见了,见一面叙叙话也好啊。她可常常念叨着您呢,还有六少爷,六小姐,好不容易您到了京城,不欢聚一下怎么行呢?”
她说这话时止不住的心虚,这白小姐今年才不过十四岁,说是十四年未见,实际就是压根没见过……
说起白姨娘,白沉香沉吟思索起来。
深山十四年光阴掠过,她对这个姑姑委实没什么感情,她生的那一双儿女就更别提了,可这亲戚名分毕竟是实打实的,自己又是无依无靠的孤女,若是对唯一在世的亲人太冷淡,反而会被觉察出不对。
以及……白姨娘当初出嫁时带走的那一半家产里,可能还会有她要找的,“那件东西”……
这样盘算下来,似乎确实该和白姨娘联络联络感情。
腼腆的笑容在白沉香脸上绽放,她轻轻颔首,语气温软,道:“说来也是,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劳烦嬷嬷通传,玻璃,送客。”
新旧丫鬟们如今都在余妈妈和林瑞家的手下受教习,她身边仍旧只有一个玻璃能做接送客人这些大事,其余也只能先干些杂活。
大功告成,禧嬷嬷心情甚好,昂首阔步地跟着玻璃走出了院门。这皎园她来了三次,早已轻车熟路,可惜只有第一次给了银瓜子,剩下两次都是几块碎银子罢了。
送完禧嬷嬷,玻璃匆忙赶回听雨楼,只见卧室里空空荡荡,再一搜寻原来人已在书房了。
画案上一幅寒梅傲雪图已完成大半,梅树枝桠上却空空荡荡,白沉香披了件厚衣服,墨发轻挽,倚着窗棂呆呆望着园子出神,人与窗外雪景浑然一体。
玻璃不忍出声叨扰,她悄无声息地靠近,从一旁的颜料架上轻轻取下一罐朱砂,正待研磨调色时,发现案上还有一盒敞着盖子的蛤粉。
画布上雪景已毕,还要白色颜料做什么呢?玻璃心头纳闷,拿着盒子犹豫起来。
“玻璃,”白沉香不知什么时候回过神来,见她拿着颜料,轻声唤道,“帮我调色吧。这朱砂艳得不似梅花,用三成的钛白调和一下,再拿些藤黄、赭石来。”
玻璃应声照办,找了几个空置的碟子摆开,按照花色与蕊色分别调制。
因着雪停风轻,窗户开了一半,天光把屋内照得窗明几净,为冷清的院落增添了几分生气。
听雨楼的陈设并不华贵,多以简朴古拙为主,只有白沉香常待的几个屋子有些精致玩意儿。譬如这书房,不仅架上有许多孤本典籍,文房四宝也是品质极好的。
——好得不像商贾孤女家。
待玻璃调好颜色,白沉香轻道了声谢,提笔蘸取后自去双勾点染,在画纸上细致描摹,姿态优美,技法娴熟。
几朵红梅与数点含苞很快完成,枝干遒劲,花形浑然是不胜娇羞的模样,实是雪里温柔,风中明秀。玻璃正在心中暗暗赞叹,白沉香却意犹未尽地提起另一只笔,蘸取早已准备好的蛤粉,向那画上泼洒而去。
本是一幅上乘的雪中红梅图,经此寥寥数笔,那梅枝与娇艳欲滴的梅花瓣上多了些许凝积的雪花,好似红裙佳丽鬓边的一股白玉钗,清艳之外,更添风骨。
有了这最后一步,此画才成了一幅真正的《寒梅傲雪图》。
“好了。”白沉香将墨吹干挂起,喊来门外伺候的桂花儿把画画的器具收起来,和玻璃说笑着走向二楼的起居室。
如果说一楼主卧的千工拔步床极尽奢华,二楼起居室的碧纱橱则是极尽新奇巧妙。这屋内竟是四面家具陈设围着一张高低床,而这高低床又是圆盘底几字状,下美人榻上栏杆床,上面的床铺由天花板上垂下来纱幔遮住,下面的美人榻又围了一圈桌椅板凳和矮柜,实在是令人好奇其用途。
白沉香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一枚状若钗钏的钥匙,先打开最靠里的那个柜子,又将柜子里装着的绫罗绸缎等杂物拨开,露出一个极不显眼的锁孔。
“咔嚓”一声,锁开了。
玻璃眼见白沉香从暗格里抱出一个锦匣,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失声道:“姑……姑娘,这里面装的可都是毒药啊……咱们赴宴,何必,何必带这个呢……”
锦匣打开后,里面琳琅满目的尽是一个个精致的小瓷瓶。白沉香随手挑拣一番,最终拈起两个瓶子揣入袖袋,又把一个刻着石龙芮的瓶子丢给玻璃:
“拿着这个,到时候有用处。”
玻璃连忙应喏,又问道:“姑娘,咱们去侯府看望姑奶奶,为什么要带毒药呢?莫非——”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吓得又结巴了起来:“难道,难道威远侯府也,也有,也有……也有他们的人……”
这怎么可能呢?江湖与庙堂立下丹书铁券为誓,朝野百官禁止与江湖门派牵扯关系,武林人士也禁止担任七品以上官职,堂堂二品侯府,难道会被轻易渗透吗?
“有没有奸细,试一试就知道了。”
一眨眼的工夫,白沉香已收拾好东西走到了门口,她回头望望惊慌失措的玻璃,浅笑道:“快走吧,咱们还要去库房挑选礼物呢。挑完东西还要去准备衣服首饰,堂堂二品侯府,可万不能失了礼数,丢了脸面。”
那群人要她死,可她偏要活下去。
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地活下去。
“哦哦。”玻璃回过神来,勉强镇定住惊骇的心神,跟着白沉香向库房走去。
皎园的雪只清扫出了一条狭窄的小道,还结着厚厚的冰,她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因都是习武之人,步伐倒也稳健轻快。
玻璃边走边望着那清瘦婉约的背影,隐隐约约的,她察觉到,跟随白沉香的路途,会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危险……
但这又如何呢?
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她就已经决定,无论前程如何,这个女孩,都是她一生追随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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