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颜在皎园,一住就是数日。
根据天天来送东西的禧嬷嬷的线报,盛老太太在家里闹得鸡飞狗跳,杯盘碗筷摔了不知凡几,身边的丫鬟婆子也少不得被鞭笞责骂,弄的家中怨声载道,人人苦不堪言。
甚至还跑去郑姨娘院里,把个“病人”拖下床意图上刑,动手不成就搜刮走了房中所有的补品,提着大包小包扬长而去。
因着如此,陈玉颜整日闷闷不乐,白沉香时常去她房中好言劝慰,一来二去,发现她居然会唱昆曲,还唱的颇为不错,几首曲子唱完,两人的关系竟也拉近了。
这日,禧嬷嬷来皎园送瓜果和衣料,正遇着白沉香在园子里听陈玉颜唱戏,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家中事务。
“……这几天闹得愈发不像样了,连季姨娘都被折腾的够呛,季表小姐也不敢回来。盛家陈家都没有族老来管,咱们侯爷气急了,今天干脆花重金找了个老道,又找了个跳大神的……”
“跳大神的?父亲找这种人作甚?”
听到这儿,陈玉颜按捺不住好奇,急忙问道。
禧嬷嬷乐了:“嘿哟!我的姑娘,还能作甚啊?侯爷一口咬定老太太素日慈善,如今这般定是着了邪祟,把这些‘能人异士’请来降妖除魔呢!”
“道士提着桃木剑,跳大神的搬了火盆和铜鼓,跟着侯爷到老太太屋子里除妖,又敲又打地跳个三个多时辰,老太太都背过气去了,他几人才收了神通,说是黄皮子附体,已经赶走了……”
禧嬷嬷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越说兴致越高昂,完全没把在场的白沉香当外人。
夫人说了,白家小姐就当是侯府亲生的姑娘看待,纵有些什么阴私,府里能正大光明说的,也就不必避讳她。
听了这个热闹,陈玉颜乐不可支,拿着扇子就要唱一出《狮吼记》,禧嬷嬷怕回去晚了耽误差事,领完赏钱就直接离开了。
白沉香为陈玉颜备了薄酒贺喜,吩咐厨房炖了燕窝,配着八样什锦小菜下酒,二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很快日薄西山,落霞与孤鹜齐飞。
当天晚上,福嬷嬷又来了一趟。
后天是陈玉春出嫁的日子,侯府要按照旧俗,宴请三服及亲朋好友。白沉香在褒国公府下聘那日也收了请帖,次日就以戴孝的名义婉拒了。
只是……她似乎,不得不去了。
来人钗横鬓乱,满脸泪痕,狼狈不堪。
多年掌管内务,福嬷嬷向来沉稳,这次却眼都哭肿了,白沉香边吩咐丫鬟打水热帕子给她擦洗,边和陈玉颜一起把人往内厅请。
“侯府就要大喜了,怎么忽的哭成这样?我原说了,身上戴着孝,又是父母无靠的残缺之人,怕到时候冲撞了新人的福气,说定了不去的,怎么又非去不可呢?”
听雨楼的一层内厅里,丫鬟们把福嬷嬷扶上圈椅,奉上香茗,两个小辈主子在主位凳子上坐着,听她流着泪娓娓道来。
“姑娘有所不知……唉,真是白日里头撞瘟神,如何就结下了这门亲事!”
冯大奶奶早丧,盛老太太又不管孙辈,陈玉春的奶娘还是王夫人给找的;说起来,福嬷嬷也算是亲眼看着那么个小团子长成少女,今日却在婚姻大事上一再触霉头,实在是心酸感叹,泣涕涟涟。
“驱鬼的刚走,褒国公夫人就带着一大群丫鬟婆子上门来闹事,从自家带了许多黑狗血、糯米、黑驴蹄子一类的神鬼法器,跟散天花似的满府里嚷嚷‘送瘟神’。二门婆子没拦住,直接往内院跑了……”
“夫人呢?夫人御下极严,怎么不管管?”
陈玉颜听得胆战心惊,忍不住插嘴道。
“我们夫人在给老太太侍疾呢!没有亲迎,派了钱器家的去把人请进内宅。谁承想……谁承想她们是有备而来,不安好心呐!”
回想起褒国公夫人嚣张跋扈的模样,福嬷嬷捶胸顿足,又气又急,眼泪滚滚落下。
“做下人的,原不该妄议主子。可是、可是……委实不该结这门亲事!大姐儿听说未来婆婆上门,就带着自己做的绣品去见礼,兜头就被泼了一身狗血糯米糊,当场就傻了……”
她絮絮叨叨,痛哭流涕,把今日受的委屈竹筒倒豆子般抖落了个干净,陈玉颜听得脸色煞白,浑身发颤,紧紧攥着手中的绢帕,几乎发不出人声。
末了,福嬷嬷已哭得喘不过气,捂着胸口,咳嗽了半晌,方才缓过劲来。
“……那何夫人,硬说我们家中邪了,不吉利,要求婚宴上找全五弊三缺的人,还一定要是沾亲带故的。鳏、寡、独、残都找到了,还,还差个……‘孤’……”
哭肿了的眼泡向白沉香瞥去。
白沉香:“……”
幼年丧父为孤。
没有谁比她这个遗腹子更符合定义了。
兹事体小,原也无碍,大不了就是备一份礼去吃酒赴宴罢了,但这个“孤”字一出,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
好家伙,原来整个陈家和冯家都找不出别的死了爹的人?
就她白家短命?
——怕不是自知动不了褒国公府,想用她的手,借刀杀人吧。
只不知这背后,究竟是谁的主意。
当下也不能拆穿,白沉香依旧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陪着哭一阵,骂几句,扼腕痛惜了一会子,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赴宴,全了这荒诞不经的“五弊三缺”。
一个半时辰过去,事项才在大段大段的繁文缛节和隐语暗喻中了结。
心满意足的福嬷嬷出了皎园登上马车,忧心忡忡的陈玉颜回到桑榆院睡下,疲惫不堪的白沉香走上听雨楼二层。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京城的官宦世家,规矩与江湖帮派实在大相径庭。
进京虽不满一月,勾心斗角的林林总总、般般类类,已叫人厌烦不堪。
在盛京待的越久,她就越怀念巴蜀的迤逦风光。
魏氏商行和扶光派的人在这京城中布下天罗地网,那“鬼针”岐素仙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杳无音信。
如果不是传递消息之人是长庚君生前的亲信,她几乎要怀疑这一切只是一个骗局,一个引诱自己踏入的陷阱。
那个比她整整年长十二岁的大师兄……
——那个欺天灭祖、悖逆人伦的叛徒!
忽闻猎猎振羽之声袭来,白沉香警戒抬头,只见一抹迅捷的黑影划过夜幕,在皎洁的明月下化为一个黑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锋利的爪子紧紧抓在她面前露台的栏杆上。
这是一只鹞鹰。
它通体乌漆墨黑,一对尖锐的鸟喙泛着金属质地的冷芒,爪子坚硬且修长,此刻正牢牢扣在栏杆上。
在这只鹞鹰的后腿上,绑着一个精致的信筒。
——是扶光派的徽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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