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此前之所以觉得,拿出“科举制”就能碾压东汉当时的制度。
自然是因为穿越者对历史知识的迷信,思维惯性之下,没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但是被诸葛亮提醒点拨后,以他的智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儿了:
历史上,科举制改革也好,九品中正制改革也好,都是发生在什么环境下的一言以蔽之,是“天下趋近于安定之后”。
当然,或许有人会反驳:历史上曹魏实施九品中正制的时候,明明还是乱世呢。
但实际上,如果回到当时人的视角来看,就不难发现,九品中正制实施时,曹丕已经觉得自己挺稳了,因为当时刘备和孙权已经发生了内讧,孙权还成了“大魏吴王”。
至于后来刘备死后,曹魏就更是没把南方诸侯当回事,直到诸葛亮北伐之前,曹魏都是“但知蜀中有刘备,不知其余”。
所以,曹魏实施九品中正制时,与其说是想搞一套战时人才选拔制度,还不如说是想立一套自觉天下太平后的选官制度、进行一下权力的分赃,换取世家大族的支持。
也正是实施了九品中正制后,曹魏牺牲了曹操时期唯才是举的锐意进取,变成了求稳守成的状态。九矿打一矿都经常被季汉反推,尤其是诸葛亮北伐那几年,打得司马懿只能避战。
至于历史上后来大名鼎鼎的科举制,成为一项定制,那也是隋炀帝杨广大业年间的事儿了,这同样是一项“天下太平”后的选官取士制度,不是给乱世用的。
……
“刚才真是灯下黑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乱世,一个人才从0到1的表现机会,是很容易找到的,因为有激烈的对抗、竞争,只要有本事,就容易露出苗头,被人赏识。
所以界定一个人才如何从0到1的制度改革相对不太重要,后续从1到n的考核才重要。所以‘考成法/绩效考核’的重要性,才重于准入门槛的考核。
到了和平年代,因为没有那么立竿见影的高烈度对抗、没法让两个政权的优劣性直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真刀真枪遛一遛’,所以准入门槛的考核才变得越来越重要了。科举也好,体制的考试也好,都是适用于那种环境的。”
想明白这一点,诸葛瑾终于豁然贯通,也意识到自己刚才随口套用的思路,错在哪儿了。
这就好比后世那些市场竞争充分的行业,那些小公司招人其实没必要那么考虑学历。尤其是新兴行业变化快的,甚至可以靠外包解决一部分工作。然后发现外包公司里哪个真有本事的、能把项目做成的,哪怕大专学历,也能不拘一格招进来。
但是,如果是没有充分竞争的行业,和平年代难以考核的行业,比如体制里的很多职务,那就只能考核时卡学历门槛了。
当然,也不是说做官不能考核,只是不如商战、热战那么容易考核。如果考核得太狠,容易导致做官的只求完成kpi、只看眼前短期利益、放弃长期主义的追求。
无论怎么说,战时状态永远是考验文武人才真材实料最好的试金石。
所以历史上的曹操和诸葛亮,其实推行的都是法家之治。他们不太在乎人才最初的准入,他们只在乎最初准入后的做事效果。强调赏罚分明、有法必依就够了。
《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强调诸葛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就是这个道理。
如今,又叠加了一层“曹操破坏了大汉原有的官制,刘备要维护旧制”的考虑。既然如此,把那些所谓科举改革的雏形思路暂时押后,等天下更太平一些、至少是刘备占据绝对优势后再推行,也不会迟。
“确实是我疏忽了,令君所言,甚合物理。我大汉治国,本就王霸道杂之。治世多用教化,乱世先求明法。如今要的不是选官的新法,而是赏罚分明公平。我说的那些,确实稍微远了点,将来讨逆成功再考虑不迟。”
诸葛瑾最终虚心承认、自己在这一个小点上激进了些,不合时宜。
为了显得郑重,在刘备面前,他和二弟讨论大政方针都是喊对方官职。诸葛亮喊他“司徒”,他喊诸葛亮“令君”。
工作的时候要称职务嘛。
刘备听了诸葛瑾自己的剖析总结,也终于明白了其中道理,连连点头,还中肯点评:
“子瑜想事,每每天马行空,成百代之治。只是有些东西,确实不适合眼下。孔明务实谨慎,能兼顾眼下和长远,也算是各有所长。”
一旁的鲁肃,也是饱读经典的,便也顺势凑趣:“昔公孙鞅得景监举荐、初见秦孝公,言五帝之道,不得时宜。再次觐见,言文王之道,三见之时,方言及桓文之道。
主公得子瑜、孔明辅佐,可兼得五帝之道、文王之道、桓文之道。必能讨逆平乱,且使天下长久治平。”
鲁肃几句话,就把诸葛瑾的话,架在了长治久安之道上,又把诸葛亮的微调意见,说成是乱世的临时权宜之计,远近兼得。
话说到这份上,也算是皆大欢喜,大家都把问题说开了。
诸葛瑾心中,也是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真实实力。
果然不能小看天下英才,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作为穿越者可以直接抄答案的远见卓识贡献,肯定会越来越少。
但多亏了自己这十几年来,有好好培养二弟,所以以后自己哪怕只拿出一些高屋建瓴、如羚羊挂角般的远景展望方向、思路,二弟也能帮着自己完善落实。
刘备见话已彻底说开,也就顺势把话题继续往下推:“既如此,未来几年,官制、选才方面的革新举措,都可以从长计议。等将来讨逆形势明朗了,再细细规制不迟。
眼下,我等还是先议议,刚才提及的其他诸项革新之举,是否有迫切之处。孔明,刚才你对子瑜提到的‘革新吏治税赋’,并无异议,如此说来,你也觉得,未来一两年内,便该在这方面有所举动
这样会不会触及太多人的利益,导致人心不稳呢子敬、士元,你们也畅所欲言,不要有顾虑。”
自古以来,战时状态稍稍松懈,一方想要搞改革,肯定是无非从改官或者改钱两个角度切入。
改官改选才,已经被暂时摁住了,没有迫切性。那么剩下最重要的问题,就是钱和税的法度,有没有改的紧迫性。
先解决要不要做、要不要立刻做的问题,将来才能慢慢细化讨论怎么做。
刘备在定方向的时候,就如此谨慎,点名问到了鲁肃和庞统,两人自然也不能不回应。
于是庞统率先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属下以奇谋为长,不擅内政长远之计。愚以为,若是司徒与令君胸有良法,倒也不妨试试。但若是会先破后立、伤筋动骨,则需慎重。”
鲁肃也中肯地说:“我军起兵多年,眼下获取军需钱粮的途径,除了我大汉税赋旧法之外,无非靠官商、商税、屯田。前些年,官商昌盛,尤其是造船、海贸、盐场获利颇丰,能维持军需,倒是掩盖了我军改革税赋之法的迫切性。
属下以为,将来改革财税的必要性,还是有所迫切的,但眼下却有待商榷。因为天下还有四大诸侯,除了我军和曹贼之外,荆州刘景升、益州刘季玉,毕竟尚未彻底归顺我军。
如果我军大刀阔斧,导致治下世家、豪强、富户所需缴纳钱粮变得更多,生出怨言,我担心会导致益州、荆北的士民产生怨望观望之心,不利于主公笼络此二州。”
鲁肃说的这番道理,也是非常务实的。他没说将来不该想办法另外筹划钱粮,只说眼下要更好地拉拢更多人支持。
乱世之中,很多诸侯对于自己治下已经跑不了的百姓、甚至是豪强,还是颇有魄力去强化调度力度的。但是对于需要和平争取的摇摆势力,就是另外一副做派了。
虽然说起来有点道义上不正确,但对于那些能够用脚润走的人,还是要以“宽仁善政”吸引为主。
刘备听了,也是微微点头。道德层面上来说,他不是很赞同这种事情,但鲁肃所言很现实,也是权宜之计。
不过,这个议题,刚才诸葛兄弟都赞同了,正方的意见空前强大,所以刘备倒也不至于因为鲁肃的务实,就直接动摇。
他只是和蔼地转向诸葛兄弟,尤其是问擅长分析细节的诸葛亮:“子敬可是给你们兄弟出了难题了,孔明,你作何解”
诸葛亮摇着羽扇,不疾不徐说道:“子敬所言,也是金玉之论,颇得轻重缓急之道,也看到了人心向背之力。
不过,我所设想的税赋革新之道,或许恰恰是有利于益州人心所向的。或许主公按照此法施为之后,百姓负担未必会加重,只是会变得更为高效。到时候益州之民看了,说不定会更加想成为主公治下的百姓。”
“哦竟有这样的效果天下还有税赋改制之法,既能敛财更多、又不会与民争利、反而能赢得人心的”刘备闻言颇感惊喜,一时又觉得难以想象。
按鲁肃的思路,他能设想的一切税赋改革,都是有取舍的。
诸葛亮想的,居然是一条“既要又要还要”的路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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