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路灯老旧，只能照亮方圆两三米的地方，再远就顾不到了。
这里是姜皎月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安全区。
这座大桥太具有标志性了，所以她能迅速判断此刻自己的大致方位。
桥名往生。
其位于猎神领地与贫民区泥窟窿的分界地带，甚至一度被认为是两者的分界线，许多居住在泥窟窿里的人认为顺江跨桥与鲤鱼跃龙门一样，是可以改变人生轨道的象征。
旧身死去，新生初诞，过往种种，一笔勾销，因此得名‘往生’。
身后有动静传来，姜皎月警戒地拔剑回身，来者却穿过剑尖，与她擦肩而过。
那人双目无神，思绪混杂，压根看不见也碰不着，一步拖着一步停在江边。
“啧。”姜皎月握紧剑柄，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的背影，不快地咂舌。
姜皎月的目力极好，回身时她便看到远处永远沉默的黑塔，和上面高悬的名字。
第一，叶星，姜皎月。
往下看、再往下看，前十没有姜灿阳的名字。
视线再回到第一行，两人后面缀着的分数让她从心里生出荒谬的不切实际感。
“哈哈哈哈哈哈”
江边的少女笑弯了腰，站在她身后的姜皎月却目光沉沉，挤不出半丝笑意。
姜皎月回头，看着顶着自己脸的那个人笑到眼泪流尽，看着她抬步走入江水中，越走越深。她开口唱歌，唱着小时候姜灿阳哄她睡觉时总唱的那首儿歌。
直到冰冷的江水没过口鼻，浸过她的头顶，四周空荡，仿佛从没有过她这么一个人。
姜皎月始终站在原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连风都好像在此间停息。
漫长的寂静后，天空开始破碎，幻境解体，逐渐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青翠的巨树，鹿族的虚影，柔和得恰到好处的光线。
姜皎月的视角像是从苦情复仇剧转台到浪漫偶像剧，画面静谧和谐到仿若仙境。她身侧站着徐霜、程云、叶星，还有零星几个妖族。
他们无一不紧锁眉头，仍在噩梦中挣扎。
姜皎月走到叶星身前，端详片刻。别的不说，单论这张脸，与仙境甚是相配。此时他双目紧闭，嘴唇失了血色，浑身紧绷，攥紧拳头。
姜皎月的视线从他的额头，滑落到眉目鼻梁，再到嘴唇、下颚。
“不叫醒他吗？”
姜皎月目光一动，转身望去。
一位风姿卓绝的身影站在树下，笑意吟吟地看着这边。
姜皎月笑了一声，提步上前：“我听说，强行叫醒正在做梦的人，会引发不好的后果。”
“说得不错，”身长玉立的男子点头，仍是眉目含笑，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却蓦然带着些探究的意味：“可万一我说，你刚刚看到的，并不是梦呢？”
姜皎月不为所动：“毫无逻辑，荒诞不经，当然是梦。”
“哦？你是这么想的。”男子并没有驳斥，亦没有纠正，反而兴致勃勃地摸了摸下巴：“也是一种态度。”
“咳！”
叶星猛然睁开眼睛，一下便捕捉到姜皎月的身影。他深呼一口气，来到姜皎月身侧。
姜皎月斜睨他一眼，又看向不知身份的男子：“这个秘境是前辈留下的？”
“是啊，”男子伸手抚摸着大树的枝干：“是我留下的。”
“能说人言的妖族很少见，愿意化身人形的就更少了。”姜皎月行了个道礼：“按照妖族的标准来看，前辈十分开明。”
“哈哈，是吗。”男子笑过后，却摇了摇头：“我确实会说一些人类的语言，但化为人形，对我来说也不常这样做。”
姜皎月默默看着男子。
“你在这方天地间看到的我，只是你心中想象的幻影。”男子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湖边喝水的鹿：“就跟他们一样。”
姜皎月拿胳膊肘轻轻撞了叶星一下：“我刚刚在跟谁说话？”
“一个人。”
“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吗？”
“很普通。”
姜皎月再朝男子看去时，男子的脸真的变得平凡许多，此时看去，勉强只能算得上清秀：“好吧。”
“敢问、前辈，”叶星沿用了姜皎月对男子的称呼：“此处秘境的开放时间是否不同于往常？”
男子点头：“不错，此处秘境本该每三百年开放一次，用以点拨我妖族民众。如今却被强行唤醒，为的就是将你们暂时困于此地。”
“点拨？”姜皎月的视线落到左下方，又迅速抬眼与男子对视：“我们刚刚看到的到底是什么？还请前辈解惑。”
男子摆摆手：“你们人类还真是礼节多。在这里，每个人看到的画面都不一样，代表的意义也各不相同。它可能是你的过去或者未来，亦或仅仅是一场梦。”
“前辈这秘境可以揭示未来？”
“你不信？”男子并不匆忙解释，仍是从容不迫。
姜皎月笑笑：“一种术法产生一种效应，每个人看到的东西必有共同之处。”
“共同之处就是，这画面无论诞生自过去未来，还是仅仅是虚幻的泡影，都必然成为此人道路上的一块小小的引路牌。
你看到的画面，对你来说必然意义非凡。”
姜皎月揣着手，宽大的袖口掩盖下，她边摩挲着银硬币，边思索着男子的话。
叶星也沉默不语，刚刚所看到的东西深深刻入他的脑海中，让他心烦意乱。
男子见他们不再提问，轻笑一声，也不打扰。
把众人思绪拉回的，是程云的大吼。
“噗啊——！”
程云从幻境中醒来，脑袋跟花园里的喷水头似的飞速转了一圈，连忙跑到姜皎月和叶星身边：“师兄师姐！这地方邪门啊！”
姜皎月扫了一眼老神在在的男子，又看向程云：“无事，至少攻击力不强。”
“师姐这话不妥，精神攻击怎么不算攻击！”程云竖起大拇指点了点自己：“还好我呀，意志坚定！”
“行行行，”叶星敷衍点头，指了指男子道：“这位是我们在幻境中遇到的前辈。”
“哦，前辈好。”程云下意识行了道礼，行过之后飞速抬头看了一眼，又凑近叶星道：“不过师兄，你们怎么对着一头鹿喊前辈啊？”
“一头鹿？”叶星重复着程云的话。
“是啊，这么高、青蓝色的，角有这么大呢！”程云比划着。
姜皎月眯起眼睛，看着男子也面露诧异，人形渐渐朦胧，取而代之的是一头两米多高的鹿。
“见山还是山，你们这位师弟心思澄明啊。”
“说话了！”程云被吓了一跳。
叶星拍开被扒拉的手：“在妖族待的时间也不短，还这么大惊小怪。”
“在妖族待这么久，能说人话的也只有白梦一只狐狸啊！”程云嘟囔道。
姜皎月歪头道：“这是前辈的本体？”
“生前样貌罢了。”
“长得还挺好看。”
程云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咳，咳咳咳，师姐！”
高大的鹿诡异地沉默一瞬，道：“谢谢。”
“说起来，我师兄为什么还不醒？”姜皎月点到为止，跟没事人一样继续问道。
“可能还要过一会儿，也可能醒不过来了。”
“醒、醒不过来？什么意思？”程云的手搭上剑柄。
“字面意思。”鹿叹了口气。
姜皎月倒是毫不意外：“所以，其实你看不到我们每个人在幻境里经历的事物，也不能横加干预。”
“你已有猜测，何必再问。”
“推测也需要验证嘛。”姜皎月若有所思。
程云见姜皎月没有敌意，急道：“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放着大师兄不管？”
“幻境自各人心中而生，无关旁人。为今之计，只有等。”
一刻过去，两刻过去，湖水平静。
“前辈，你这秘境里除了大梦一场，就没别的东西了？”姜皎月左看右看。
鹿半卧在树下，闻言微微抬起头颅：“还有一支笔，一本秘籍。”
“秘籍？”姜皎月在鹿前徘徊两圈：“什么秘籍？”
“其中记录了一门能够增长精神力的功法。”
“前辈，你太实诚了。这种秘籍怎么能轻易告诉我是什么。”
世上修炼灵力的功法千千万，修炼精神力的功法却少之又少。
“你不是问了吗？”
“哎，那我如何得到这本秘籍呢？”
鹿昂起头，示意上面：“秘籍就在树顶，用者自取。”
姜皎月眼珠一转：“咳，程云，你去试试？”
“嘶，”程云看着有百来米的树：“好！我来试试！”
少年鼓起勇气飞身而上，衣摆在空中猎猎作响，如一道红色的闪电，转眼便攀登上枝干，一下钻入树冠中。
姜皎月微微眯起眼睛，对事情的顺利进行抱有警惕。
果不其然，当程云的肢体触碰到枝叶的一瞬间，他的心头涌起不属于他自己的愤怒。怒火中烧，却不知因何而起。
接着是兴奋，兴奋到起鸡皮疙瘩，程云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牵起一个扭曲的笑。
“哈哈哈哈！”
嫉妒、挫败、惊讶，没有源头的情绪像是强盗，不由分说地闯入他的心门，让他看起来如同一个失常的疯子。
树下虽已看不见程云的身影，但隐隐约约能听见他又是大笑，又是吼叫，一会儿又是骂喊的声音。
原地的二人对视一眼，姜皎月从储物袋中取出绳索。
“去！”
灵力驱使其飞窜上枝叶中缠住程云的腰，将其强行拉扯出来。
在下落出树冠的瞬间，程云感觉那些情绪又一哄而散了，但他没有立刻恢复正常，只余下极端情绪过后的茫然和疲惫。
程云呆呆地愣着，绑在腰上的绳索将他平稳放在地上。
“嘿，回神。”姜皎月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晃，又打了个响指：“至少告诉我们什么情况再发呆。”
叶星将水囊递给程云，程云接过后灌了好几口，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向两人描述他方才的感受。
“果然没那么容易啊。”叶星一边感叹，一边也在思索：“换我上去吧。”
姜皎月嗤笑一声：“就你？也不看看当初你和巩玉宸一战，你是什么情况。”
“那要如何？爽快地放弃掉？”
“秘籍、在树顶”姜皎月一字一顿道：“但树叶有触发装法术，这么大的树冠，如此浓密的枝叶，人想完全避开是不可能的。”
程云叹气道：“是啊，太难了。”
“不是人就行了。”
“啊？”
姜皎月轻笑道：“无束。”
叶星指尖弹了弹剑鞘：“银砂。”
两把灵剑出鞘，破空而去，飞速攀升，纵有树叶碰触剑身，速度不减，不消片刻便到达大树顶端。
树顶中央悬浮着一个光球，银砂直接刺破，果然有卷秘籍。两把灵剑如同两根筷子，将卷轴夹着飞回地面。
“这、这也行？”程云目瞪口呆。
姜皎月接过卷轴，当场展开阅读：“树叶上附着的法术跟刚刚我们经历的幻境一样，只能影响有情感的生物。”
程云闻言，却陡然失落起来，抚摸着福星的剑鞘：“灵剑没有情感吗？”
姜皎月瞥他一眼：“也不全是。”
“一些灵剑能够诞生灵智，理论上也能产生情感，但这种情况相对少。”叶星解释道：“而且就算诞生了情感，剑与人的许多感知也是不同的。”
“那要怎么做才能让它产生感情呢？”程云问道。
叶星想了想：“福星选择了你，说明它本身就与你契合度很高。你以诚待它，天长日久，说不定它就会懂了呢。”
“原来如此，我会的！”程云拍了拍剑柄：“我们一起努力吧！恩不过师兄师姐，你们觉不觉得好像有点冷？”
叶星眉头一皱，朝徐霜看去。他仍双目闭合，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周身却渗出灵力。
裹挟着冰属性的灵力不断侵蚀这片秘境，这才生出寒意。
“区区化神境，也想撼动我这秘境？”
巨鹿站起，浑身一震，灵力荡开，驱散了寒气。
“师兄在幻境中停留的时间有些太长了。”姜皎月严肃道：“而且这灵力”
到底是什么能让徐霜徘徊在虚幻之地，久久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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