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安王音若喉庭翡玉,自是极好。
更遑论叙事时不自觉放轻放缓的语调,让本来就是刮得人耳膜发痒的嗓音,比茶楼的说书先生还劲儿。
暮沼无心欣赏,在对方句句描述中生出寒意,背后冒起阵阵冷汗。
“约莫响午,犯起春困,太子乳娘贿赂李悟省门牙入李府,顺利盗了科举考题后转手卖给了题贩子。”
“那题贩子……说来不确切,应是五皇子安插的线人,经传多手又将题送到了五皇子手中,就在你说的酒肆中,他们定然未曾发现隔墙有耳,此等掉脑袋的事情竟被一小酿酒娘子偷听了去。”
景肆玖看自打他开口后就缄默恨不得隐匿起来的暮沼,轻轻低笑,像是抵在情儿的肩头呢喃情话,万般柔情绕心间。
只是道出的下文却截然相反,似是夺命利刃,蕴含杀意血气,让暮沼心下不禁跳了跳,不自主退后一步远离他。
“太子乳娘盗题贩卖,你猜猜是受了太子指使,还是受命他人?”
及此试探明了,亦全然败笔。
越安王知晓此案全部线索,且发现了自己拙劣的试探。
暮沼松了半口气,弯起的长睫上映了层烛光,透出些许碎金般的光泽。
“王爷洞察秋毫,慧眼如炬。”
是她有眼不识泰山,班门弄斧。
越安王此刻仍闲散靠坐一侧,指尖点着饮过的茶盏,明明再无其他动作,但暮沼总感觉此时要是说错话,那茶盏怕是会要了自己的命。
只斟酌一秒,暮沼便上前一步来,打碎书房内恐怖的寂静清脆如铃。
“王爷需要卑下所做之事必将竭力尽能,只求王爷记住承诺,绝不徇私舞弊,护我大晋根本。”
许我恩师公正,还他清誉。
在暮沼话落后,景肆玖低笑许久,像是止不住般好半晌方才停下。
“何苦一番赴死言论,本王又不是那等残忍之徒,不过确有件案子需要咱们大晋第一女判官调查一番……”
烛火被屋外的风雪吹得晃动,在书房门再次掩上后,已然灭了好些。
夜色渐深,风雪未止,仍有加剧之嫌。
这次总算自己踏离越安王府的暮沼随意应付着性子古怪的管事,踩上了积雪的石檐青阶。
偌大的京都笼罩在三月飞雪中,官商道皆积下一层白霜,两旁灯笼泛着点点微光,很快她的身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白,起阵风,摇晃的灯火掠在她琉璃色的眸中,映不出半点暖意。
纵显狼狈却仍挺身前行的暮沼背光而去,似一步踏入鬼门,奔赴奈何。
“两日后太子欲秘送其乳娘离京,出京后,就需要暮大人好生跟着探寻此人背后真正的主子。”
“那便烦请王爷静候佳音了。”
暮沼现今想起越安王那双凝着黑冰透着深谙和凉薄的眸子,仍会冷颤。
鬓角在这冷天渗出细碎的薄汗,心中泛起后怕,当时越安王是真的起了杀心,思及往后两人还要合力探案,幽幽叹气。
本想同越安王合作是遇了明路,谁曾想是另一个深渊……
忧虑过重加之湿意着风,暮沼病倒了。
两日之期顷刻消无,拖着还略沉重的身子,暮沼乔装一番,打算提早去城门外候着。
“女公子,今日的药还未曾饮。”
暮沼撑了撑太阳穴,轻咳哑然道:“放里屋,我随后饮下。”
服饰的女婢手脚麻利,暮沼对镜看了看已然画得硬朗衰老的面容,悠悠起身离府出城。
桌上的汤药氤氲着白雾,缓然上升,渐渐飘散开,徒留苦涩冲鼻的气味。
“小哥,我就不送你出城外了,你自个走几步我少收你一铜钱。”
“多谢。”
从驴车上下来的小哥赫然就是女扮男装的暮沼,因受寒还未好全,嗓音低哑,加上乔装过竟丝毫瞧不出本貌。
她步步行至城门,到离城都在思考越安王此举除了试她深浅外,还有何旁的意思。
问题困扰暮沼多日,寻到隐蔽遮蔽处后她还想不透,目光紧盯城门,脑内却各种思绪缠绕掐架,自寻烦恼。
城外来往马车匆匆,直至日跌之时,一架及其不打眼的马车才缓缓驶出城外。
马车通身质朴,略有磨损却无伤大雅,这本很寻常的一架车,此刻无不透露着‘做贼心虚。’
出城马车必是远行,稍有磨损都将修缮,暮沼心底肯定此车有疑,悄身跟上……
离了京都不足里的偏僻林子,马车上果不其然下来了一个老妪,身形和太子乳娘相差无几,和车中人说了几句体己话,三跪九叩后便朝西边林子深处去了。
城外有片野林,越西翻越亦存城郭,只是一年逾半百的老妪,必是无法走出这林子的。
担忧被发现跟踪,暮沼保持着好些距离,很快太子乳娘就停下,左右顾盼自认安全后吹响了一截竹哨,哨声渐息,暗处等候的幕后之人才现身。
不知两人交谈了什么,幕后人转过身来掌箍了太子乳娘,将正脸直对暮沼,看清那人后暮沼瞳孔放大,加重了呼吸——
二皇女!
背后指使之人并非她之前先入为主所猜测的五皇子,竟是照看太子长大的二皇女。
暮沼很快理清关系,没有功夫深思,必须要尽早离开,以免打草惊蛇被发现。
可惜越来越沉重的身子让她挪不开半步,警惕迟缓也就没有发现自己身后的鬣狗。
“何人。”
暮沼暴露后便被压至二皇女跟前,太子乳娘被其他暗卫带离此地不知要逃向何方,脑袋越来越昏了,暮沼发觉不对,她今日并未喝药,怎会这般无力困乏,思维也眩晕涣散。
还有太子乳娘,不能让她逃了,恩师……她是救恩师的重要证人。
被人抬起下颌,暮沼感到有指尖狠狠擦过自己的脸。
“乔装过?不过也无所谓,将此人杀了,喂给这些野狗。”
“是。”
不行……
咬破舌尖用疼痛刺激自己清醒的暮沼,奋力挣开压着自己的暗卫,出手抱住了经过她身侧的太子乳娘。
不能让她跑了。
“该死,给本宫砍下她的手。”
“撒开啊,主子,主子快,砍了她的手,杀了这贱蹄子。”
好吵,暮沼加大力气抱得更紧,暗卫的刀已经碰到了手腕,后背也感到了兵戈划破身体的刺痛。
她,可能真的要死了……
暮沼昏迷前隐约看到了另一批人厮杀进场,只是可惜,她好像救不了恩师了。
“王爷,属下办事无力,幕后之人脱逃了。”
没有理会下跪请罪的副官,景肆玖蹲下身扳了扳还死死抱着太子乳娘的暮沼的手,嗓音低哑带笑:“当真是个不要命的。”
掐了穴才让她松手,那乳娘自知无路,跪俯告饶,景肆玖瞥了看暮沼背后的刀伤,唇角挂着凉薄笑意,将人抱起。
“把人押回王府地牢。”
副官:“是。”
……
檀香,好夹杂着一股苦涩的药香。
地府的气味怎地和越安王府相似?
暮沼蹙起眉,颤着眼睫缓缓睁眼,发觉自己趴在张软榻上,想撑起身却浑身软绵无法动弹。
退而求其次转头看向另一边打算观察自己目前处境,头刚扭过就落进了漆黑深潭中。
“哟,醒了。”
原来不是地府啊。
暮沼头一遭这般近观察越安王,之前相处两人无非互相试探,她在威胁后怕中全然没有闲心欣赏。
越安王眼型很漂亮,上挑的瑞凤眼,眼睫纤长浓密,沉黑的眸子亮如星夜,不作妖时看久了十分惑人。
“怎么不说话?病哑了不成。”
暮沼敛了心思:“是王爷救了我。”
“不然你想何人救你。”
“暮沼感谢王爷大恩,只是不知为何我如今全身无力。”
景肆玖冷笑,抱臂坐至一旁靠椅:“全身无力?保不准是本王一个开心给你来了个经脉寸断。”
“王爷莫要说笑。”
“说笑?呵。”
暮沼盯着景肆玖,不理解他为何突然像稚童般闹起别扭。
景肆玖弯了眉眼,直直地面向她。
“暮大人当真是个不要命的,连林子被撒了迷药也不知晓就敢一人蛰伏打探消息,甚至被抓拼死留住犯人,你早说这般不想活,何必绕圈子去让别人砍你,本王这小小王府地牢亦能成全你的一番心思。”
两人对视,暮沼怔愣,景肆玖含笑。
见她不答,景肆玖挑眉道:“何故一直盯着本王。”
暮沼眨了眨眼,更像了。
稚童闹别扭的歧视感更加重了。
听到对方点出自己一直盯着他,暮沼抿了抿干涩的唇:“王爷貌若潘安,卑下迷了眼。”
“并且卑下并无寻死之意,只是两日前离开王府不幸受寒,今日中招实乃阴沟翻船。”
“拼死留住犯人一说也不愿认下,王爷差医师看过自当发现了卑下腕处的护品,这顶多算智取。”
解释一番后暮沼侧着低头,景肆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点了点靠椅的木扶手,语气调侃:“真如李管家所言,是个不知羞的。”
暮沼也不反驳默认下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只看又不逾矩,随他去罢。
见暮沼不应装聋作哑,景肆玖也不恼,只是幽幽说了旁的话,倒是让暮沼悚然抬头面色疑虑。
“本王发现,你在心虚或打着坏主意时总是喜欢低着头。”
“想做坏事不要太明显啊,暮大人。”
景肆玖坐在点亮烛火前,翘着腿,左手把玩着不知从何处拿出的宫里的牙牌,幽深的眼眸里倒映着暮沼。
没了调笑,一派要说正式的模样,让暮沼忽略刚刚的戏弄。
“现在证据足以保下李悟省,不过本王需要暮大人配合。”
暮沼:“全凭王爷吩咐。”
“收好。”她同意后,景肆玖将牙牌抛至床侧:“两个时辰后,敲响登闻鼓,将你恩师状告御前!”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6_6957/367261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