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六刻,天刚蒙蒙亮,午门外百官齐待,宫墙外满是朝臣座驾,仆从小厮皆静居座旁。
宫城正门南街西廊左侧有一大鼓,便是可‘登时上闻’将冤情诉之天子的登闻鼓。
登闻鼓高约莫近两米,鼓身呈大红色,鼓皮泛着黄意、紧紧绷着,似槌下便会崩裂开来,鼓架下也蒙着层薄薄的灰尘。
暮沼垂眸,轻松拿起鼓槌,不顾后背牵扯裂开的刀伤,高举胳膊,猛地抡上鼓皮发出‘嘭’地巨响。
大晋自开朝以来,除了初始需拢民心,高祖特颁布法令,要求天家不论何时都须立即处理解决登闻鼓鸣起的冤案。
往后因无理杂事惹烦,便有了严格的限制,且对待击登闻鼓申案不实者依律治罪,更甚则发配边远之地。
伤口濡湿了裹着的细纱布,二者粘黏住又被挥臂都动作拉扯开来,以此反复,暮沼额上沁出细汗,却是一刻不停,回想越安王所吩咐之事。
“李悟省清白,便是太子乳娘顾氏党邪陷正,恐连累东宫损储君声誉,此案陛下必求速结,可疑点重重,疑雾颇多,只得推出些许‘证据’和涉案主犯,以受天威。”
“无人在意棋子生死,顾氏是科举案微不可查的小卒,她的命可以告诫背后之人,却也是重创太子党的利刃,所以这枚棋子必受多股势力挟之。”
“李悟省也是小卒,是可以彻底解决科举案的替罪羊,是最关键的卒兵,现今需一人破局,将‘证据’呈至殿上,遂本王要你去敲登闻鼓,状告李悟省治家不严且与同僚积不相能清贫潦倒,方至下人以私害公,受奸人蛊惑,窃题贩卖。”
“将你的恩师摘出棋局。”
“一个忘恩负义的下人,这般也算死得其所。”
暮沼坚定木然地敲击鼓面,直到看鼓衙役匆匆奔来,方将冤情诉之大内,直到大内将冤情上至垂拱殿,她终将于天子御前状告恩师。
“这般草草结束科举案,岂非愧于众多学子多年寒窗”
当时的暮沼抿了抿干涩的唇试探:“越安王不惧宵小、不曾怕事的名声传遍京城,此案查清也是安国兴邦之举,何故如此。”
明面拍马屁的一番话,实则暗讽景肆玖办事草率、胆小怕事,惹得景肆玖高挑眉头。
“常人皆道暮大人聪慧,本王着实没瞧出来,还是你在装傻敷衍我,莫非想救人也是做戏?”
“王爷莫要乱言,暮沼欲救恩师之心天地可鉴……”
“并非结案,而是拖延时间。”
“陛下想要结果,不一定要出全部,真真假假,虚实不辨,方才会引得猜忌,桩桩件件都逃不过那帝王之心。”
暮沼了然,竟知晓此案不会草草收场,也收了心思听从安排。
……
垂拱殿上,噤然无声。
越安王所呈证据奉至仁武帝眼前,至此结果逃脱不了一个朋党之争,其中更是牵扯了太子、五皇子等一众官员考生,实属大晋开朝以来第一桩天家丑闻!
贿赂官员家仆,多次贩卖科举题目,好一个徇私舞弊的皇子,好一个官官相护的大臣。
在场百官竟无一人敢言,哪怕知晓皇帝不愿牵扯东宫,可不知越安王呈上供词例证中所言为何,竟惹得天家雷霆震怒。
也是此时,登闻鼓司的主事太监急匆匆入殿,打破寂静:“陛下,京都有民敲响登闻鼓。”
一言引得殿内哗然,就怕此刻这鼓敲得莫不是火上浇油。
仁武帝端坐高位,察不出是何神色:“何人陈怨?”
“京都暮沼欲状告礼部权尚书李悟省。”
一语激起千波浪,百官交头私语,暮沼此人说来,也算出名,师出名门、大晋第一女判官,平日平平无奇和大家都相处甚欢毫无间隙之人,竟是个不做则已,做了一鸣惊人的主儿。
李悟省和暮沼关系何人不知,这官场唯一的女官可是这礼部权尚书亲自举荐上位的。
现今说什么?
暮沼,要状告李悟省?
御前告恩师,实乃不孝不忠不义。
仁武帝自当知晓暮沼身份,略有兴味道:“缘何状告?”
主事太监毕恭毕敬,跪下低的头不敢抬起,颤着音应着陛下,却一直浮现浑身血腥气息,面色白如夜鬼却立挺击鼓的暮沼。
“京都人士暮沼欲告李悟省治下不严,积不相能。”
百官窃窃私语中,仁武帝大袖一挥,厉声道:“宣。”
满朝哗然,只有殿内最前的越安王不动声色,沉着冷静,一副早知有此一遭的模样,引得仁武帝频频扫视。
“宣人入殿——”
旨意下传,很快就看到了暮沼,但见她一袭葱青官袍,青丝高竖,抱着官帽面色如白纸,长身竖立,端的是温玉君兰之风,行的却是空前绝后、欺师灭祖之事。
暮沼步步稳健行至殿前,越过越安王方才下跪拱手,官帽被放置一侧,落下时发出道闷响。
“臣,暮沼。”
“见过陛下。”
俯身叩首,在殿内铺垫的汉白玉石上留下片片湿痕。
她目不斜视,死盯眼下玉石砖瓦,半晌方才听到仁武帝不辨喜怒的声音传下:“开封府判官暮沼,明师之恩,诚为过于天地,你却要逆其道而行,御前状告恩师?”
鬓边冷汗滴落,带来痒意,暮沼未发一言,仁武帝便冷厉威严道:“暮沼,抬起头来。”
“朕再问你,是否要御前状告恩师李悟省。”
天威压之,心上不由紧了紧,暮沼抬眼对上仁武帝那双穿透人心的眸子,定声一字一顿,坚定回望。
“回陛下,臣确告礼部权尚书李悟省。”
“天地可鉴,君于师前,臣状告御前乃为忠君之举,不愿陛下被蒙骗御前,只得行此……”
仁武帝:“忠君之举?那你便来说说,如何忠君。”
得了允许,暮沼便不再迂回,跪着直起身来,似有万顷之势,百官中颇有不满却因规矩不能言半句。
“臣告李权尚书为官固执己身不晓变通、积不相能,为官多年家徒四壁与同僚相往甚少,清贫至府上门牙轻易受贿,更甚之不辨家仆好劣,治下不严,使其对主人家毫无的敬畏之心,以至酿成大祸。”
“如若李权尚书稍晓变通,与人和睦,怎会清贫蒙眼多年,以至十几两白银便使其门牙联合外贼进府盗题,怎会食君俸禄养出毁了国之科举的妄大家贼。”
“他李权尚书家中之祸,却连累天下万千学子,上辜负陛下信任,下愧对百姓付出、举子寒窗,他虽作为臣的恩师,但臣必是不能包庇此举,唯要对得起天地万民,对得起陛下,遂今日敲响登闻鼓状告恩师,大义灭亲!”
……
垂拱殿彻底静了,暮沼感到文武百官无言地看向跪在大殿的自己,端着副无愧天地的凛然态度,坦荡无畏。
百官也确然因她一番言论顿觉无语。
这哪是状告李悟省?
这也能叫大义灭亲?
文官皆被暮沼混淆的一番言论激得心梗,第一次正眼发现她通晓世故圆滑待人下的真正性子——厚颜无耻。
万般寂静中,越安王忍耐不住般,许是不曾忍耐的发出轻笑。
“陛下,此女披着状告恩师的皮,实则控告本王审案不分黑白呢。”
暮沼偏头看向越安王:“王爷此言差矣,本官食君俸禄为其自应尽心竭力,绝无瞒报指鹿为马之意。”
“瞧瞧,伶牙俐齿,指鹿为马都扯出来了,下句是不是就要以头抢地,诉一片忠君之心。”
两人旁若无人你一言我一句,越安王主动揽过皇帝话头,让殿内僵持寂静氛围逐渐消散。
“放肆!”仁武帝怒斥:“你们将朝堂当做街边菜市吗,争执不休,将规矩置于何地。”
暮沼、景肆玖及百官:“陛下息怒。”
在一呼一吸间,暮沼和景肆玖视线交汇,暮沼故作委屈诉衷心。
“微臣本意确是状告李权尚书治下不严,为官多年两眼蒙蔽,岂能为陛下尽心竭力做事,还因此等小事惹得国本科举毁于一旦。臣心系朝廷,心系陛下,知晓缘由便立即来报,绝无徇私控告他者之意。”
“陛下千古一帝、当代仁君,定会明察秋毫,绝不轻易放过这治下不严、刻板老矣不能识人的李权尚书!”
一句恭维,棉花一般将仁武帝所有怒火堵了回来,他看了眼御案上越安王呈上的证据,知晓此事疑点颇多势力复杂,若要不打草惊蛇连根拔起朋党,必要现在就给出个答案。
蛰伏后才能诱出心仪的猎物。
仁武帝凉薄的目光看向自入殿便跪着的暮沼,心知在李悟省的事上他必须要秉公处理。
“太子!”
太子迅速跪地:“儿臣在。”
“证据皆指你的乳娘私自贩卖考题,联系商贩,且有嫁祸东宫之过,此事你可知情。”
太子面露惊恐,急忙道:“儿臣不知!儿臣怎敢在国之社稷上如此行事,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父皇,儿臣……”
在太子险些声泪泣下时,仁武帝摆手,声音疲惫。
“朕知晓了。”
言毕,看了看站在下方的景肆玖,嘴角紧抿,见他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不禁气闷,可是此案深入调查还需要他,又不得不咽下这口苦水。
瞥到一旁的暮沼,又是一闷,虽她一片赤子心志,但保了李悟省惹得此案没了最合适的替罪羊还是让仁武帝暗自不满。
“暮沼。”
“微臣在。”
“敲登闻鼓状告恩师,虽非大事,却也引出盗题之人,功过相抵,罚你一月俸禄。”
“科举案主犯顾氏,秋后问斩,昭告天下,同党裂刑立即执行不得有误,礼部尚书、权尚书等原涉案官员因办事不利酿成大祸,除主事人员皆停职半年,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仁武帝扫视诸人,摆手道:“都退朝吧。”
说罢先行离去,百官也各自退场,到最后,只剩下了跪在原地的暮沼和站在一旁的景肆玖。
景肆玖上前,拍了拍暮沼肩,正欲开口,对方就失了气力,向前直直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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