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脸部的肌肉,抖得像一群搁浅的鱼,他扬起头,眼珠颤动着,嘴巴无声的一张一合,很有些痴像。
这尊神像,就坐落在墙壁上挖凿的一个大窟内,三人端坐在它头顶,一面有光,三面昏暗,阵法又隔绝声音,和尚这幅怪样,令一时气氛有些诡谲。
戚红药与万俟云螭对视一眼,试探着道:“苦水大师?”
和尚打了个哆嗦。
“阿弥陀佛,老僧苦酒。”
果然又换人了——戚红药冲他颔首一礼。
因为接下来要讲的事情,苦水并非亲历者,而这位苦酒大师,是“幸存”的和尚中,年纪最长的一位。
——但他也不过是那场“事件”的旁观者。
真正有参与的苦海住持,已经死去。
戚红药目光微闪,道:“这故事,想来一定跟那个抱婴上门的女子有关了。”
和尚的脸,大部分隐没在暗处,声音似乎变化不大,但语速低沉迟缓许多,“不错……正因那位女子肖似一位故人之妻,才令苦海主持那般失态。”
“苦海大师的故人?”
戚红药问完,感觉和尚的目光投了过来。
“许多人的故人。”
“……什么意思,那人很有名么?大师不妨说出来,我见识虽浅,但也许师门长辈会曾提到——”
和尚沉默了片刻,摇头。
戚红药这时还不懂他摇头是什么意思。
和尚这一段故事,从三十几年前讲起。
他讲之前,先问了一个问题:“依二位看来,我那苦海、苦胆两个师弟的身手如何?”
戚红药道:“二位大师父,实是当世罕有的高手。”
说这话不是拍马屁,她观察和尚许久,一举一动,全无破绽,觉得除了自家几位师父师叔,还没见过这样含威不露的高手,打心眼里敬服。
和尚叹息,道:“放在三十年前,这点手段,还难以跻身一流之列。”
三十年前,戚红药还没出生。
不过她知道,虽然距今不远,但那是个很血腥,很混乱,豪杰辈出,群雄并起的时代。
戚红药的师父、师叔,并当今道上许多门户的掌舵人,都是在那个时候成长、磨砺出来的。
和尚指了指还没放弃突破阵法的那二人:“他们是何来历?”
戚红药报上沈青禾跟连珊瑚的家世。
和尚喃喃地道:“连家……沈家……后辈已如此不济了么?”
戚红药不禁面上发烫,因为她觉得自己也没比沈青禾、连珊瑚强多少。
“这些小孩子,运气不好,早生些年,就可以领略那个人的风采了。”
戚红药笑了,“当年许多豪杰,如今都建在,不过多是身居高位,少有现身而已,要想见,还是能见到很多高人的。”
和尚道:“比不了。”
戚红药一扬眉,道:“‘东北王’查御天,率领一支三十百余人的天师队伍,跟妖族七王之一‘大兀神鹫族’形成对峙,二十年不曾放过一个恶妖,他怎么样?”
和尚摇头。
戚红药眉心一跳,吸了口气,“‘大梦神君’楼天晓,独战八荒,打得扶桑、归墟一带众妖俯首——”
和尚还是摇头。
戚红药又列举出五六位当世成名的高手,和尚要么说人家身手不行,要么说人品、气度不好,一派的不以为然。
在他眼中,竟没一个能跟那人相提并论的。
万俟云螭转头对戚红药道:“怕是这和尚脑筋不行了,把那‘凄凉人’跟神仙弄混了。”
和尚听了,也不恼。
戚红药平复一下心情,反而被吊起胃口:“能得大师这样高的评价……我真想象不出,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尚沉寂下去,似乎也在考虑,该怎么回答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再次开口。
“戚姑娘,你或许觉得,贫僧对那人赞誉太过,但如果去问前面你列举的那些人,他们也一定会赞成贫僧的说法。”
想起故人的风采,和尚沉缓的声音里,逐渐染上一点欣慰,一点寂寞的欢喜。
“谁要是跟他做朋友,他就是你最忠诚的朋友;谁若跟他做对手,他就会是个最可敬的对手。”
他只有对手,没有敌人——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可能会敬他,爱他;也可能怨他,恨他(但就连恨,也是因爱而不得才产生的。)——但几乎没谁会讨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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