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贺尧的身影消失在御书房外,安帝的表情终于稍稍放松,有些疲惫的揉揉眉心,声音因为不久前长时间与人交谈而显得略微沙哑:“现在什么时辰了?”
李德贵立刻命人送上早已经准备好的新的茶点,恭敬道:“马上就是酉时了,陛下。”
“…已经这个时辰了。”安帝皱了皱眉,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会和贺尧谈这么久,但很快他就释然了,“那几座城池要注意的事情的确很多。”
李德贵没有要与安帝讨论政事的想法,顺势转移话题:“已经快到晚膳时间了,陛下可以休息一会儿。”
安帝也是这样想的。
他点点头,简单吃了些茶点,才开口:“老三、老四、老五最近在做什么?”
李德贵愣了愣,有些疑惑,但很快就给出了回答:“三殿下最近听说一直在研究各种琴谱孤本,除了上次宫宴就没怎么出过宫殿。五殿下最近身体还是不太好,这两天已经传了好几次太医,至于四殿下…这老奴就没怎么听说。”
安帝看起来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轻哼一声:“多半又是在逗猫遛狗,一个个的都不是能让朕省心的。”
李德贵识趣的没有接话,涉及到皇家,他这个做奴才的不管做什么都不对,最好的办法还是沉默。
可安帝似乎找不到可以跟自己讨论事情的人了,思索半晌又开口问李德贵:
“你觉得应该派谁去联姻?”
李德贵没想到这种问题会落在自己身上愣了一会儿,才连忙道:“此等国事,奴才不敢妄议,陛下不如请两位丞相前来商议,想必两位大人能给陛下更好的建议。”
安帝皱起眉,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他又对李德贵的识趣很是满意,于是摆摆手:
“朕只是随便问问,你不必顾虑这么多,说出自己的想法就行,不管你说得怎样朕都不治你的罪。”
“这不合规矩,陛下。”
李德贵还是推辞,伴君如伴虎,尤其君心难测,他这么多年摸爬滚打对这一点尤为熟悉,自然知道不能真就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尤其是安帝,他有的时候说的是一回事,想的又是另一回事,若是贸然听从,说不定才会触怒这位高高在上的君主。
“朕就是规矩。”安帝终于有点不耐烦了,皱起眉,“磨磨唧唧,难不成你觉得朕会出尔反尔?”
“奴才愚钝,请陛下息怒!”李德贵当场跪了下来,动作顺畅的就好像做过无数次。
安帝眉头皱得更深了:“朕说了不治你的罪。”
李德贵终于犹豫起来,他仍然跪在地上,盯着被擦得锃光瓦亮的地板,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开口:“奴才觉得……您应该拒绝凉上的请求,这场联姻感觉并不是什么好事。凉上那位女皇说不定有什么针对梁夏的阴谋。”
安帝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御书房陷入了安静。
李德贵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抬起头观察安帝反应,见对方正在思考,只能继续跪着,安静等待。
又过了许久,安帝才终于慢慢开口,听不出喜怒:“奴才就是奴才,朕若是真的拒绝了,才是让人看了笑话。”
李德贵听不出安帝在生气,心中悄悄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是,奴才愚钝比不上陛下英明神武,自然是给不出什么好的意见。”
安帝被这句话取悦了,摆摆手:“行了,别跪着了,起来去传膳吧。”
李德贵连忙应声,恭恭敬敬退出了御书房。
安帝则再次陷入了深思。联姻一事确实有很多尚不明朗的问题,但安帝也很清楚,他收了凉上进献的礼物,这场联姻便已经是势在必得之事,如果这时候退掉礼物,对他这个皇帝颜面有损。
说到底,他还是被那个凉上使节坑了。
。
“梁夏的皇帝恐怕会厌恶您。”
使团所居住的客栈中,一位少年迈步走入房间中,手里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将其一一摆放在桌上。
另一边的书桌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翻阅着从凉上带来的书籍。
他对于少年的话并不在意:“只要能达成我们的目的,被安帝厌恶也不是什么需要格外在意的事情。”
“您觉得他们真的会派出皇子联姻吗?从古至今都没有这样的规矩。”少年仍有疑虑。
老者放下书站起来,身形看上去有些佝偻,少年连忙快步上前来搀扶着他慢慢来到桌边,看着一桌熟悉的菜色老者挑挑眉:“这是你亲手做的?”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我不相信那些梁夏人,也担心您不习惯这边的口味,就做了一些您喜欢的菜式,这样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老者愣了愣,随即无奈摇头:“殷鉴,你太小心了,梁夏人是不会对我们做什么的。”
“那也要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被叫做殷鉴的少年不以为意。
老者无奈摇头,最终也没说什么。
“我今天出去打听消息,听说这次西启侯世子不走了,以后都要留在郢都,皇帝让他做那个什么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殷鉴一边与老者一同用膳,一边将自己今天在外面打听到的消息告诉老者。
老者点点头,并不意外:“这很正常,皇帝不会给西启侯太大的权利,将贺成江留在殷都也能牵制西启侯,一举多得。”
“为什么啊?”殷鉴来了兴趣,“西启侯不是挺好的吗?”
老者看向他,似乎有些讶异:“你不觉得西启侯很讨厌吗?”
少年疑惑:“为什么要讨厌他?”
“如今恐怕一大半的凉上人都很厌恶这位西启侯,你倒是让我有些意外。”老者笑了笑。
少年明白了什么,但显得更加疑惑了:“就因为他带兵打仗吗?胜败本就乃兵家常事,凉上元气大伤,被梁夏趁火打劫也很正常。出发前,师姐还说,我们其实应该谢谢那位贺将军,不然凉上不会这么快统一想法,她也没那么容易登上皇位。”
老者闻言陷入了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你说得没错,你师姐也没错。”
“再说了,我以后会将端州从梁夏手里夺回来的,凉上总有一天会再次强大起来。”殷鉴认真道。
老者笑了起来:“有志气,我很期待那一天。”
“话说回来,安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殷鉴继续疑惑。
他尚且年轻,跟在老者身边的日子也不长,因此对许多敏感的政事都不了解,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安帝要牵制明明很厉害的西启侯。
老者在这个问题中沉默下来,过了很久,久到殷鉴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才道:“因为平衡。”
“平衡?”
老者点头,摸摸殷鉴的头,温和道:“梁夏三军中贺家是唯一一个与皇室没有牵连的家族,他们的声望偏偏又很高,为了防止野心滋长,平衡也就有了必然性。这是每一个帝王都必须学会的手段。”
殷鉴似懂非懂,又因此联想到什么:“所以师姐想要和梁夏联姻,也是因为平衡吗?”
老者点头:“是的。为了接下来的稳定,这场联姻势在必行。”
殷鉴不知道有没有理解老者的意思,他发了会儿呆,终于慢慢点头:“好吧,我明白了。”
老者也不知道他明白了多少,具体明白了什么,只慢慢嗯了一声:“明白了就去休息吧,以后不用总是防着梁夏人,我们还需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总是这样会很累。”
“…好。”殷鉴点点头,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剩饭,出门前忽然停下,回头看向又走到书桌边的老者,犹豫片刻道:“老师,师姐以后也会像安帝对待西启侯那样对待我吗?”
老者一怔,投来意外的目光,看着少年有些懵懂的脸色,他摇摇头,认真而坚决道:“不会。”
“真的?”
“真的。”
少年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了,脸上露出笑容,贴心的关上门离开了。
老者则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重新拿起桌上那本书。
。
天色已暗。
贺尧骑着马停在偌大的侯府门前,眼神放空,出神地注视着这条街的尽头,巡夜的士兵提着灯笼从那尽头走过,发出甲胄碰撞的脆响,一路蔓延至很远的地方。
门房听见动静走出,有些疑惑地看着坐在马上一动不动的老侯爷,不明白他在看什么。
随行的副将也察觉到了贺尧的异样,忍不住开口唤回了他的思绪。
贺尧回神,哦了一声,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门房,似在解释自己刚才出神的原因,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只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没人回应这句话,主家的事情,除非主动提起,否则身为下人都不应该主动询问。
门房熟练地把马牵走,贺尧走进大门,对身后的副将道:“玉水军明日就返程,你稍后去一趟城外营地,让所有人做好准备。”
副将立刻应下,随后两人脚步在门口不远处停下。
贺尧眉毛扬起,惊讶打散了即将离京的复杂情绪:“你怎么还在?”
石板路尽头,身影修长似乎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的年轻人伫立着,在贺尧问出这个问题时身形明显凝滞了一瞬。
副将很有眼力见地离开了,独留下父子俩面面相觑。
贺成江终于有点回过味来,有点无语:“我不在这儿,这时候应该在哪儿?”
“呵。”贺尧毫不客气冷笑,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那眼神清晰表达出意思——‘我都不想说你’。
贺成江觉得自己很无辜…非常无辜:“我难道就不能在这府上住了吗?”
“你都快恨不得把自己院子打包送去太子府了,还好意思问这种话?”贺尧更加鄙夷了,觉得这个儿子对自己所作所为没有半点逼数。
贺成江:“……”
“难得你能想起还有我这个爹,我还以为你连自己从哪儿来都忘了。”贺尧继续嘲讽。
贺成江头一次觉得嘲讽是一种多么让人不自在的行为,忍不住开始反思同情以前那些被自己嘲讽过的人了。
这一刻,他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共情他人的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只在一瞬就消失了,贺成江揉了揉眉心,压下心头被父亲勾起的无奈:“您明天就要走了。”
“然后呢?”贺尧轻哼一声,扫了一眼与自己并肩而行,已经比自己还高出那么一些的身影,心中忽然又有些恍惚了。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和儿子这样散步一样在家中行走了,这些年边境战争日趋混乱,他总是驻守在玉崇关,极少回家,以至于快忘记儿子如今也已经及冠了。
贺成江已经长大了,到了能承担责任和后果的年纪,只是——偏偏,他选择了无数道路中最不好走的那一条,而现在他们就要分别,接下来的道路就需要他自己走了……
“我给母亲和阿棠准备了礼物,已经让人一并放在您的行李里了,等回到炬城,记得帮我转交。”贺成江的话语猛然将他拉回现实,贺尧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异样起来。
那是一种古怪的难以用言语描述的表情,有点僵硬,又有点好像被提醒了什么的懊恼。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静默。
贺成江脸上浮现出笑意,他能看懂贺尧表情中的含义,忍不住道:“我就猜到您会忘,所以顺便让人给您也准备了一份,就放在一起。”说罢,他顿了顿,笑容加深,“不必客气。”
这下无语的换成贺尧了。
过了好几秒,他才慢慢活动了一下手腕:“你最近是不是闲得有些皮痒了?”
贺成江退开两步,不动声色拉开两人的距离,维持着表情的平静:“…我只是顺便帮帮您而已,您如果不愿意,路上再另外买别的礼物就是,别的就不至于了吧?”
贺尧皮笑肉不笑,盯着贺成江,直将人看得发毛。
“你这性格,迟早在郢都惹出乱子。”好一会儿,贺尧才再次开口,长长叹息。
贺成江不明白话题为何如此跳跃,半迷茫半若有所思,最终转开话题:“不管怎么说,一路小心。”
“这话你也可以明天再说……”贺尧摆摆手。
贺成江莞尔:“我让人准备了酒菜,临别前一起用晚膳吧。”
贺尧挑眉,打量了贺成江一会儿,笑了一下,点头应允:“行,你我爷俩今晚好好喝一杯。”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78_78833/264072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