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之前,大概久到先帝赤乌尚在时。
那时景王也还年轻,二十多岁的模样。
赤乌极宠光献,每次景王觐见时他总会左顾右盼,问:“我们家阿扶呢,怎未见她?”景王十分无奈,只要女儿在京,便会接她入宫面圣。等日后赤乌再问起时,中贵人韩敏便会牵着她过来,笑着说:“陛下,郡主在这儿呢。”萧扶光胆大包天,拜见时先装模作样地行礼,或道天福永享,或道万岁无疆,将赤乌哄得合不拢嘴。等赤乌让她起,她便慢吞吞地站起身。赤乌又朝她伸出双手,让她到跟前去,她就迈着一双小短腿奔过去。
豆丁一样大的人,还没有扶手高,她竟抬起一条腿搭上龙椅,艰难地想要爬上去。
景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厉声呵斥:“阿扶!你可知在自己做什么?!还不快下来!”
萧扶光听到父亲阻拦,不高兴地扭过头,嘴噘得能挂秤砣,仰头豪迈回应:“我就要上去!”
景王头皮发麻,当即便跪在下首请罪:“父皇,儿臣…”
赤乌却呵呵地笑,一把将孙女抱上自己座位,回头却不满地斥责景王:“雾东,你刚刚那样大声做什么?若是吓着我们阿扶可如何是好?难道你平日就是靠这副嗓门做严父的吗?”
景王一肚子谢罪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萧扶光被赤乌抱在怀中,一条腿还搭在龙椅的扶手上,坐姿尤为嚣张。她低着头坏
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派得意模样。
“可是,父皇…”景王张了张嘴,“这不合规矩…”
赤乌一摆手,不耐烦地道:“阿扶年纪还小,什么规矩不规矩。”
然而他在说此话的时候却从未想过,兖王长子萧寰比她年纪更小,萧寰在他跟前却要守规矩。
太极殿不同于其它宫殿,这是大殿,只有在改朝换代、科举、祭祀或会见外来使臣时才会用到。然而就是这样一处庄严极地,却成了萧扶光玩乐之所。她会趁赤乌与父亲上朝时来此处,藏在每一处角落,再高声唤人来寻她。
太极殿的宫人不傻,桌下的长长裙摆、风帘下的一双脚,哪里是他们看不到的?为了让光献郡主开心,他们便佯装苦寻,最后才将她捉住。
可有一处地方,他们是永远也看不到的。
太极殿的唯一皇座,使用极品紫檀木作内材,纯金覆盖其外,九条龙盘亘其身,加上底部须弥座,足有六尺之高,加之座下阶陛,寻常人需抬头仰望方能一睹龙颜。
这是帝王象征,宫人不敢直视。
萧扶光却从不在意,因世间已再无她所不达之处。
藏在太极殿的皇位上,坐也使得卧也使得,没有人能找得到她。
藏久了,困意来袭,便呼呼睡去。宫人寻不到,便去求中贵人。韩敏一进太极殿便发现了她,却不敢上座,只得匆匆上禀赤乌。
赤乌姗姗来迟,见她睡得香甜,呵呵笑着将人小
心抱下来。
韩敏思来想去,还是说了与景王一模一样的话:“陛下,这里是太极殿,这不合规矩。”
赤乌抱着他家阿扶下了阶陛,头也没回地说——
“此事,就日后再议吧…”
……
同地不同时,萧扶光再次来到太极殿。
入眼便是她攀爬过不知多少次的皇位,如今上面已是空空荡荡,若无人清理打扫,不知该积了多少层灰尘。
她缓慢地步入殿中。
三位主考官、六部尚书循声抬头,亦有寥寥数位一早便誊卷完毕的考生,见来人是她,“咦”了一声,引得更多人望来。
除却华品瑜外,众人眼底皆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殿门到皇位十八丈,她幼时可跨一百八十跬,九十步整,这是闭着眼睛也能做到的事。如今长大成人,九十步不到,该比幼时轻松,心头却是沉甸甸的。
可来时她还紧张,唯恐众人议论她斥责她,唯恐考生怒而罢考。可真下定决心做了,便能发现再难的事只要有个开头,其后便容易了——正如现在她迈出第一步,便会发现后面不必再走八十九步。
她自然不会蠢到再去坐之前坐过的皇位,赤乌不在,如今的她也需遵守规矩。
于是她坐在了景王刚刚坐过的位置。
华品瑜只淡淡看她坐下,其后便继续监试。
赵元直与袁阁老频频望来,赵元直若有所思,袁阁老则一直皱着眉头,二人皆不语。倒是几位尚书,终于忍不住交头接
耳起来。
“肃静!”华品瑜忍无可忍,猛然喝道。
太极殿内又恢复一片宁静。
时间不断流逝,眼看着便要过申时,收卷官将收取考生卷面,再由其谢恩后出太极殿。
然而就在萧扶光本以为这次殿试大圆满时,首座考生来到她面前,却不肯跪拜。
萧扶光俯首去看,究竟是哪个这样大胆,前途都不顾了。
站在她脚下的是帝京秋闱亚元,那名身量都未长开的小少年。
此刻他脸涨得通红,瞪着眼看她,嘴唇紧紧抿着,过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我不能跪她!”
未变声的少年男子,声音相较成男总是略为尖锐。他这样一喊,哪怕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仍如石子砸进幽潭,在严肃寂静的太极殿中不断来回传响。
萧扶光俯首审视着他的脸,尚还红着的眼睛冰冷慑人。
少年气焰霎时消了下去,有些慌张地移开眼神,下意识地向后望去。下一刻却又壮起胆子来,又道:“殿试该是君王恩赐主持,为何要向郡主谢恩?”
“我光献虽有郡主封号,却享同超品食邑俸禄,等同亲王。”萧扶光的眼神依然锁在他别过去的脸上,须臾后道,“不过你年纪不大,料想是不曾听说过,我可以原谅你。”
“去岁郡主便承摄政王之命接手内阁,秋试春试亦是她在幕后一力操持。”华品瑜开口解围,“先前摄政王便有意让郡主主理殿试,只是需抛头露面,郡主便请
摄政王移驾太极殿,否则依着殿下的意思,今日原是该郡主出面才是——赵元直,老夫说得对否?”
“太傅说得不错。”赵元直点头,“摄政王的确有此授意。”
少年回过头,朗声又道:“那一早殿下既来了,为何却在午时突然昏厥,至今都未出现?是否是殿下真出了什么事,我们连他的恩典都谢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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