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娘家和李家布局差不多，只不过最大的那一间房是孙敏敏的房间，而那个小西屋则是孙家放杂物的地方。孙大娘带她们回家后先给她们拿了换洗衣服让她们去洗澡。
李木交先洗完澡出来，发现孙大娘在铺床，她随意地擦了擦头便过去帮忙。
“木交，敏敏很喜欢你。”孙大娘拿过一床洗干净的床单，“她说，以后你肯定比她有出息。”
关于孙敏敏的记忆。李木交只能回想出一点点，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天气，有一个大姐姐来到她的身边给了她一块糖，告诉她：这山可不会给她让路。
李木交想起一点，这也是孙敏敏曾经对她说的话，她说：“她当时跟我说，外面比芙蓉村漂亮很多。”
“是的，外面真的比芙蓉村漂亮很多。”孙大娘铺好床单，“你们现在觉得芙蓉村很大，可它其实很小。”
她拿出地图，招呼李木交和刚洗完澡出来的吴灵来看。
李木交看到地图上有两个圈，圈住的地方，一个是西安，一个是绵阳。
而芙蓉村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
孙大娘说：“很难找到吧？因为它真的太小了，特别特别小。”
“西安是什么样子？”李木交问。
如果在整个地图中被圈出，那么，这座城市一定是特别的那一个。她不希望挑起人的伤心事，但看着孙大娘的眼神，她觉得孙大娘需要一个倾听者。
孙大娘用指腹摸摸“西安”那两个字，眉眼温柔道：“西安是敏敏在的地方，她说过两天要回来一趟，带我去西安，然后再也不回来了。”
提起孙敏敏，她的脸上尽是慈爱：“西安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敏敏一个人在西安买房很不容易。她很早的时候就想让我去西安了，但我一直没同意，我怕成为她的负担，在芙蓉村的这些年，我似乎完全和外界脱轨了，去了也是负担。但敏敏前几天打电话说，她在西安买了一个小房子，够两个人住了，要接我出去，离开芙蓉村。她不说我也知道她多辛苦，每次给她打电话都在工作，春节还在加班。她每次都说一定会带我离开这里。”
这么长的一段话，诉说者没有不耐烦，倾听者没有不耐烦，两方找到了世界上最舒适的相处模式。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夏夜，一件破旧矮小的屋子里，一盏不是很亮的灯，往常只有一个人影倒映在如明镜般的窗户上，如今，却又三个人。
不远处蝉鸣不断，阵阵声音入耳，像是给这间屋子撒下炎夏的基调，李木交和吴灵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李木交看着孙大娘的手指从地图上的“西安”移到“绵阳”，然后听见孙大娘说：“我出生在绵阳。”
李木交想起郑荟曾经骂孙大娘，说她是“大城市里来的护士”。
孙大娘的下一句就是：“我是孤儿院长大的，准备去医院工作的时候被人拐了，然后七拐八拐的到了这里。”
不远处的蝉鸣声停止，一只壁虎匆匆从外面的墙壁上爬过，只能从窗户处窥探出藏在一个人心底很久的秘密。李木交和吴灵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见诧异，她们两个屏息静等她的下一句。
“来到这里后每天都想逃出去，可是后来，我只想死。当时连死都是不能的，手脚都被绑起来了。总是被打，身上全是伤，血流个不停，你向别人求救是没有用的，你对他们来说是外来人，他们只会打你更狠。”孙大娘看向吴灵，摸了摸吴灵的头，“我当时也找准了一个时机去跳河了，然后被吴燕救上来了。”
“后来，被逼着吃了不知道什么药，有了敏敏。当时就想带着敏敏一起死。敏敏差点被我掐死的时候，我后悔了，想着为什么不带着敏敏一起走出去呢？”
“你们想走出去的方法是对的，通过高考走出去是最简单的道路。芙蓉村又偏又穷，人人精打细算，像我这样被拐过来的人是不允许出去挣钱的。所以，我非常理解你们，没有钱要走出去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徒步翻山，但你还没靠近那座山呢，就会有人把你抓回来。敏敏学习也很好，考上大学之后我只能给她路费，学费生活费都是她自己挣的。如今我也要跟着敏敏走出去了。”
“你们看，要想走出去，什么时候都不晚。我如今这个岁数才差不多能走出去，你们这个年纪更是不要跳河，这么好的年纪。”
这时，李木交才明白了“这么好的年纪”，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意义。
这是一个绝望者向死而生之后给寻死之人的劝慰。
“生命这件事情说不准的，脆弱又坚韧。我之前被打后流了那么多血，现在依旧活着。可我当时跳进河里的时候，是真正地差一点就死了。敏敏当时差点被我掐死，可如今那么多的困苦她依旧挺过来了。如果你们想走出去的话，早晚有一天会走出去的。”孙大娘嘴角挂着释然的笑，似乎那些流过的血和受过的伤，不值一提。
晚饭时，赵舫岭又来了，孙大娘给他添了一副碗筷。他没说来干什么的，李木交也能猜个大概。
他这个人倔，有时候会稍微钻牛角尖，只要他认定她们会寻死，那么他便真的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们。
吴灵没说话，见到赵舫岭只是淡淡地喊了一句哥。
赵舫岭小声问李木交：“她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跟孙大娘这么亲？”
她回答道：“孙大娘是一个很好的人。”
赵舫岭似乎有些不赞同，等孙大娘起身去厨房后，他才掩着嘴小声道：“你们小心着点孙大娘，实在不行，你们搬去我家住吧。”
吴灵只说：“滚。”
赵舫岭看向李木交，李木交也是摇摇头。
她喜欢孙大娘，或者说，她佩服孙大娘。
就在今天上午，她还跟吴灵说，“下次跳河的时候带上我。”
当时，是真的想死来着。
可听完孙大娘的经历，她又想着：
慢慢活吧，神灵总不至于真把她逼上绝境。
孙大娘挣钱很困难，这是李木交看到的事实。
其实，也不仅仅是孙大娘，似乎芙蓉村里的人赚钱都很困难，女性尤其困难，这也是李木交看到的事实。
晚上，她和吴灵躺在一张床上，吴灵说：“那是因为家庭给她们带来了负担，事实上，我觉得我们两个的家庭也是我们的负担，这种负担很…”
吴灵顿了顿，想了一个形容词：“很不可理喻，你放下这个负担就是无情无义，你挑上这个负担就会在不情不愿中逐渐成为另一个麻痹的自己。”
李木交完全赞同吴灵的话，这种想法也是她真实所想。她说：“哪怕我们下一年再次参加高考，考上了，家里一分钱都不会给我。”
吴灵说：“我要是走出去了，肯定不会回来的，他们也知道，所以他们会用各种手段阻止我走出去。”
李木交听完吴灵的话，想起孙大娘说，“还没靠近那座山呢，就会有人把你抓回来”。
死局。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我目前的障碍包括但不限于，父母，钱，成绩。”
三座大山，都很难越。
吴灵小声地哀嚎：“我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哥哥，他们竟然想用我的彩礼来让我哥能顺利结婚。”
原来这才是吴灵父母这么早逼她结婚的原因，李木交有些不确定道：“所以，我们破局的关键一步是不是断了和父母的联系。”
孙敏敏的房间比她的小西屋大很多，还有一张书桌，有衣柜，墙角整齐地放着一摞书，窗帘挡住月光，李木交躺在房间中央的床上安静了一瞬，说完这句话后她自己都愣了，她不是没想过和李家断绝关系，甚至无数次她都想和李家断绝关系，但等这话真正从她嘴里说出来之后，她感觉有些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线断裂了。
断裂的那一刻，她短暂地感受到了痛苦；断裂之后，尽是坦途。
甚至，她现在感受到的都是畅快。
吴灵笑了，接着刚刚的话说：“你信不信，我们要是跟他们说断绝关系，他们肯定大喊大叫骂我们不孝，然后说养我们花了多少钱，让我们还钱。”
听到这句话，李木交也笑了：“信。”
她又说：“但我想这样做，虽然，目前芙蓉村还没有人做过此事。”
吴灵说：“我也想，那我们一起做这件事。”
这时的吴灵又是那个站在她面前跟她说一起走出去的吴灵了，李木交侧身对着吴灵：“所以，今天为什么要跳河，可以跟我说说吗？”
“因为，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能去哪里，好像有一个人在我耳边跟我说，不是要考大学走出芙蓉村吗，怎么现在在这里，”吴灵说，“刚刚知道中考前他们给我下药，然后又想到高考时他们又给我下药，天气也很热，我额头上都是汗，然后走到芙蓉河边就想跳下去，一走了之。我当时脑子里想的是，跳下去之后凉爽又自由。”
“真的会自由吗？”李木交问，“死之后的世界真的会自由吗？”
“也可能不自由，但比起一眼能望到底的人生，”吴灵说，“我更倾向于去探索死之后的世界。”
“现在也是这个想法吗？”李木交问道。
“现在也是。”吴灵肯定道。
然后李木交便不再言语了，她想说：“不行不可以，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可这句话真的是吴灵想听到的吗？
如果劝告吴灵活着等同于让吴灵继续受苦，那么，劝吴灵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吗？
她依旧想不通，只是想尽力让吴灵活得久一点，万一事情出现转机了呢？
万一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带来了希望呢？
希望，这种事情，谁说的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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