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响起脚步声,隋良听了一下,出声问:“姐夫,是你回来了?”
赵西平“嗯”一声,他走进门,站门口打量一圈,问:“怎么还没收拾行李?我刚问徐大当家了,他们后天一早就出城”
“什么?”隋良顿住了,他停下数铜板的动作,站起来说:“上午那会儿,我姐来找我了,她没跟你说吗?”
很显然,他有些无措和尴尬,甚至不好意思张嘴说他不跟商队同行了。
“没有,她吃过饭就抱个木箱进城了。”赵西平走到床边坐下,目光扫过床尾,折叠整齐的衣物一半是小崽的,把玩的羊膝骨、扁石头、小木梳散落成片,角角落落都昭示着小崽挤占了他舅舅的地盘。
见此,赵西平放缓了语气,问:“你姐是不是不想让你跟着商队走?所以你改变主意了。”
“我姐说她以后还跟着商队出门的,到时候我再跟她一起。”隋良背过的手紧紧攥着,他皱眉问:“莫不是我姐骗我了?她说商队的安危不用我操心。姐夫,你别跟我兜圈子了,直说吧。”
赵西平看着他,说:“我也觉得让奴仆带着驼队走这一趟应当没什么问题,不过有你跟着,商队有个主事人,奴仆的户籍捏在你手里,商队的事会更稳妥。”
“那我后天就跟着商队走。”隋良听明白了,他姐夫是想他跟着商队去长安的。
他这么痛快答应,赵西平又犹豫了,他叹一声,说:“隋良,你别觉得姐夫薄情又狠心,孩子给我带大了,客舍的生意有人接手了,就翻脸不认人,要把你踹出家门去受惊受难……”
“没有,姐夫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隋良打断他的话,玩笑说:“之前我说小崽小气的性子随我,那是乱说的,我真不是牛心左性的小心眼。跟商队出门做生意,我以前就想过,不过那时小崽只有两三岁,我姐不在家,客舍也离不了我,所以才一直没念叨过。姐夫你放心,这就是我的家,我能出去也能回来,不是你逼我离开的。”
“那这一次……”
“我姐两年没在家了,我想跟她待一起。”隋良挠挠头,没好意思说自己一个人离家跟着商队走,他有些害怕,而且他还没走就想家了。
“你先跟着商队走一趟吧,出去一趟再回来,到时候要是还是喜欢待在家里打理客舍的生意,你就留家里。”赵西平念及自己在隋良这个年岁是什么样的,他掏心窝子地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心想出门闯荡,做梦都想参军杀敌,完全不想留在家里种地,那日子就像地里的麦子,今年割完一茬,明年还有,年年都一样,实在没意思。后来真上战场了,睁眼闭眼是提着自己的人头在过日子,做梦都是自己被乱箭射杀了、被马蹄踩死了、被匈奴兵捅死了,之后从战场上下来,我喜欢上安稳的日子,睡前能知道醒后要做的事,那让我心安踏实。我想说你一直过着吃了上顿不愁下顿的安稳日子,过久了,就不敢出门了,怕风怕雨怕三餐不定。所以你要出门一趟,离开我和你姐,不用再顾虑
小孩,到时候再看看,你是愿意留家里打理客舍的生意,还是也想跟着商队闯荡,这是你自己做的选择,我不再插手。”
隋良听得脸红眼热,他走到床边,不害臊地一把搂住赵西平,感动地说:“姐夫,我以为你是个寡心肠,没想到还有为我考虑这么长远的时候。”
赵西平嫌肉麻,一把推开他,他又搂上来,还越缠越紧,推都推不开,他只好由着他。这个小舅子有时候真像个姑娘家,他都纳闷怎么养成了这个性子,大大咧咧、直心肠、要说他没心没肺,他又不缺心眼,要说他一根筋,像个没头脑的傻瓜,他打理客舍又是一把好手,还明是非。难怪隋玉不愿意让他出门,隋良活得像个太阳,纯真得没有一丝阴霾,长胡子的年纪了,他身上甚至没有属于男人的攻击性,这样的性子太难得了,她有能力,所以就想护着他,她活得用力又世故,就想让隋良过得随性自在。
不过赵西平是男人,他偏向让隋良长出棱角,男人要有个男人的样子,不能以后二三十岁了,还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样。
想是这么想,赵西平嘴上却忍不住说:“出去见见世面,我们不图什么,但你不能害怕出门,要是实在不喜欢奔波的日子,这客舍的生意还是你的。”
隋良应好。
“爹?”小崽探头探脑地走进院子,见舅舅的房门开着,他大声喊:“舅舅?你在家吗?来生意了。”
话喊出口,招呼已打,他冲到敞开的木门前,一眼看见他舅舅赖在他爹身边撒娇,他停下脚步,咬着手指头望着他们。
“看什么看?”隋良粗着嗓门问。
“舅舅你真不害臊,我都不撒娇了你还撒娇。”小崽鄙夷,“你羞不羞?”
赵西平笑了,他推开隋良,大步出门。
隋良才不羞,他面带得意地跟出来,撸着外甥的包包头说:“你就是吃醋。”
“我爹跟你说什么?”小崽压根不吃醋,他一心琢磨着探听小秘密,惦记着去他娘面前卖弄。
想起要离家大半年,隋良心里一紧,他脸上的笑没了,失落地蹲在地上。
“舅舅,我爹训你了?”小崽凑近问。
“没有。”隋良伸手抱住外甥,他离开敦煌后肯定很想小崽。
小崽什么都不知道,他被舅舅吃力地抱出去,乐得嘎嘎笑。
隋玉傍晚回来,路上遇到往客舍送猪肉的小子,他是杀猪佬的大儿子,随了他爹,长得五大三粗的。
“玉掌柜,遇见你我就不跑这一趟了,这三十斤猪肉你提回去,账先挂着,下次一起结。”小子拦住骆驼,解释说:“你弟弟跟我交代过,每有驼铃声往北去,我就给他送三十斤猪肉过来。”
隋玉言好,她接过猪肉往家走。
还没到家,两只大黑狗和猫官闻到肉腥味都迎了上来,隋玉提高手上的猪肉,嘴里念叨说:“人吃完了你们再吃,别来讨嫌。”
“娘——”小崽一听到声就跑出来,等隋玉跳下骆驼,他撵着骆驼往
牲畜圈的方向走,免得这贼头又去菜园偷菜吃。
“娘,我跟你说……”他颠颠追上去,“我舅舅不害臊,他下午抱着我爹撒娇。”
隋玉有些不相信,“你爹许他抱?”
“许,我爹还笑呢。”
隋玉怀疑小崽又在歪扯,她没当回事,附和几声就完事了。
猪肉送进灶房,隋玉去找张顺,看他把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过关的文书和户籍,我都交给宋当家了,你们一路跟她同行。”隋玉交代,“到长安了,你跟长安的商队打听一下那匹白马的卖价,之后去西市安平坊寻左都侯,他若是喜马,就把乌骓马卖给他,乌骓的价钱比达日的少个五千到一万钱,最低价不能低于八万钱。当然,你若是能卖出更高的价,我给你抽成。”
张顺笑着点头。
“他若是还要买蜂蜜,马匹都卖出去了,你们往太原郡去一趟,顺便跟齐生一家打听一下干海带的消息。”隋玉继续交代。
隋良找来,他不吭不声地站在一旁,默默听着。
“马匹出手后,你们抽出二十万钱用来买绸缎和丝帛,粗布不用再买。”隋玉继续说。
张顺和隋良齐齐点头。
“明年回来的时候,你们跟着往西的商队一起同行,不要单独行动。”隋玉想了想,说:“就这些事了,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回来的时候捎带二十株桑树苗。”
“姐,这事我记着。”隋良开口。
隋玉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我后天跟着商队一起去长安。”隋良兴高采烈地说,“这下轮到你在家等我了。”
隋玉沉默,她这时想起小崽之前说的话,问:“你姐夫跟你说什么了?”
“他建议我离开你和他出门闯荡一次,看我是喜欢在外的日子,还是喜欢在家打理客舍的生意。我觉得他说得对,所以我今年跟着商队出门。”
隋玉想反对,但很快又抑制住那股控制欲,她自己说过,会让隋良和小崽选择他们喜欢的路,所以她得给隋良这个选择的权利。
“主子你放心,我们肯定能照顾好二掌柜。”张顺看隋玉没反对,他开口说:“宋当家的女儿比二掌柜小,她出关都没事,二掌柜还是个小子,跟我们进关一趟保准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他哪又明白,隋玉忧虑的不是安不安全,是性子的问题,绿芽儿是被锦衣玉食养得惰了性子,所以需要再培养出棱角。而隋良,他是被和乐安定的日子磨平了幼年长出来的骨刺,没有变得阴郁不愤,如今能长成这个样子实属让隋玉惊诧,阳光开朗、大大咧咧、纯真又不天真,以前她希望小崽会养成这个性子,小崽是没可能了,但隋良是完全符合的。所以她想护着他,生怕他独自走上幼年时那条遍布苦痛的路,会让他痛苦。
“姐?”隋良喊一声,“就这么定了啊。”
隋玉点头。
……
夜幕降临时,赵西平回来了,见隋玉独自一人站在荒野
上等他,他跳下骆驼走过去。
“隋良跟你说了?()”他先开口。
嗯。()_[(()”隋玉不怎么开怀,她望向他,说:“西平,今年我想进关。”
“因为隋良?”赵西平问。
隋玉没否认。
“我跟小崽呢?你回来还不足十天。”
“要不你跟曲校尉告假?”隋玉说,“反正下雪后你也不当值了,离十月份没多久了,告个长假,我们一家都去长安。”
知道她没为了隋良舍弃他,赵西平又平静下来,他握住她的手,说:“看来走商的路很苦,你宁愿冒着人财两空的风险,也不愿意隋良同行。”
“哪会人财两空,路上的商队是跟我相识的,户籍又在宋姐姐手上,他们疯了才会杀掉一群人抢走财物逃命,从私奴变成亡命之徒。”隋玉失笑,“真要是有这个狠劲,在关外我就死了,他们合起伙把我杀了,抢了马和骆驼逃跑,岂不是比在关内还容易。”
“既然这么放心奴仆,你还担心什么?让隋良出门历练一下不好?难道你让他一直过得跟个小孩一样?”
隋玉这下明白了,她恍然大悟:“原来你的目的是隋良啊,从一开始提出让张顺带着商队去长安卖马,就打着让良哥儿跟随的主意。”
“是,隋良今天跟我说了,他前些年是想跟着商队出门的,但客舍的生意和年幼的孩子绊住了他,导致他现在更贪图安稳。但他才多大啊,这样不行。”赵西平承认。
而这个念头是他见过隋慧的孩子之后才有的,“你们隋家人,一个个都是聪慧又有心胸的,你就不提了,没得说,至于隋文安,他的事我们都知道,是个了不起的人。单说他的两个妹妹,死的那个虽然死了,但心机和胆量是不缺的,隋慧和她的儿子,都是心有成算还敢谋算的人。我回头一想,隋良一个人打理着客舍的生意,还兼顾照顾一个小儿,竟顺顺当当撑了四年,而他也才十七岁。我就想着,他不愧是姓隋的,或许待在家里是屈就他了。”
隋玉陷入沉思。
“借着这个机会让他离开我们,看能不能有所造化,出门一趟,他若是还选择留在家里,我就不再说什么。”赵西平说。
隋玉不反对了。
“是我主事太久了,各种事大包大揽,养成了霸道的性子,嘴上说让良哥儿和小崽活得自由随性,行动上却想禁锢他们。”隋玉反省,她拍拍脑门,说:“我的错我的错,还是赵千户清醒。”
赵西平轻吁口气,笑着说:“你不怪我就行,我就怕你恼我。”
隋玉讪笑,是有点。
“奴仆带出来了,你就要稍稍放手,把权放下去,事情摊下去,如果万事都靠你拿主意,累也累死了。你别这么看我,不是我有生意头脑,这是我跟曲校尉学的,他管束都尉,都尉下面又有十个千户,十个千户中,他只有一两个偏重的,像我,我不就是只服他不服胡都尉。”赵西平搂住她,继续说:“他一早就对我有所偏向,所以我忠于他,你也是,要培养只忠于你的忠仆,头一批奴仆的心思可能会复杂一些,但咱们家里不是还养着人,阿水待我们一心一意,大壮更不用谈,花妞和阿羌也不差。我们养这么些人,不就是为了在我们不方便的时候,他们能派上用场?隋玉,你会生病,会老,近些年你能趟趟跟随,再往后呢?与其把手下的人养废,不如早些放手。”
“哎!赵千户说的是。”隋玉抱着他的臂膀晃,“你厉害啊,懂好多,隐藏得够深的,跟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了。”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屁,我翻到你练字的木板了,你太缺德了,竟然背着我们私下偷偷用功,好了,这下反超我了。”隋玉撸起他的袖子咬一口,恨恨道:“太可恨了。”
赵西平得意,天黑了,他牵她往回走,说:“你太忙了,忙得停不下来思考,我不一样,我想你的时候睡不着,除了瞎琢磨,只能点灯熬油写字念书。”
隋慧送来的几卷竹简,他几乎会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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