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的正月十三,我永远不会忘记。从早起开始心就一直慌,眼皮跳个不停,我以为是我没休息好,就想趁课间眯一会儿,可心慌越来越厉害,我大口喘着粗气,想要平复心绪,手也抖个不停。班长看我的样子不对劲,正想把我往医务室送,班主任来到教室,脸色不太好,他拍拍我的肩膀:“刚才你家长打电话,说你爷爷去世了,我给你批几天假,过了十六再回来,节哀!”
脑子里有一根弦“嘣”地断开,心中有一块地方也轰然倒塌,耳边一直有长鸣声,我看见班长的嘴巴一张一合,她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到,我想站起来,可发现浑身没力气,腿一直在发抖,我试图用胳膊撑着,胳膊像不是我的一样耷拉着…班长觉得我状态这么糟糕,怕是被亲人离世的消息惊住了,跟班主任说了一声,她和另一个女生扶着我回了家。
学校离家不远,原本五分钟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半个小时。家里也是慌乱一片,蔺青梅和成辛元的眼睛都红红的,明显是刚哭过;成兴民表情也不好,但看得出很悲伤,边上给他顺背并低声劝他的,是成辛霖。成兴民见我回来,脸上的表情立马转为愤怒,快步朝我走来,用尽全身力气扇我一个耳光:“你个丧门星!还知道回来!你爷爷都是被你害死的!”成辛霖赶紧拉住成兴民,蔺青梅也过来拉他。成辛元气呼呼地说:“跟我姐有什么关系!她也很难过啊!”成兴民指着我说:“她都是装的!她要真难过不用我们说就回来了!你看你哥,有心灵感应早自习都没上就过来了,她呢!”
我没说话,班长先开了口:“叔叔,成蔺从早上就不舒服,跟我们说觉得有不好的事发生,我们都知道的,她早饭都没吃,状态很不好,一直强撑着,怎么不算有预感呢,你看她这个样子怎么装啊!”
“有你们什么事!从哪来滚哪儿去!”成兴民怒喝道。
班长和另一位女生皱了皱眉,那位女生说:“怪不得成蔺从来不提家里的事,看您这个样子,也不像死了父亲,还有力气打女儿,我们好心送成蔺回来,还被你骂,哼,成蔺有你这样父亲真是悲哀!”说完也不管成兴民有多气,拍拍我的手:“节哀!保护好自己!”说完拉着班长头也不回的走了。
“还杵着干什么!等我请你上车吗?!”成兴民的声音又响起来,成辛元拉着我的手往车那边走,我家没车,这辆七人座面包车看着像成兴民单位的,应该是他借来的。我和成辛元坐在后排,蔺青梅坐在前座,她扭过头跟我说:“你别怪你爸,你爷爷去的突然,他是伤心糊涂了…等事办完了,你把那俩同学请家里来,我亲自给她们道歉。”我不理会蔺青梅说的场面话,只问她:“爷爷是怎么去世的?”
“人老了,总会有些病痛的,何况你爷爷…”
“可我们过年回家爷爷还好好的!”怎么会不好好的,拉着全家人拍全家福,还给我发了一个大红包。
“那会儿已经是强撑了,怕你们小辈知道了遭不住…更何况,你和你哥快高考了,不能受一点影响!”
“高考有爷爷身体重要吗?难道你们还想等我们高考完了再告诉我们吗?”
“这不让你们知道了吗!你爷爷是睡梦中去的,不遭罪,快八十岁了,也算寿终正寝,回去好好哭一哭,你爷爷最疼你了!”蔺青梅及时住了嘴,因为成兴民和成辛霖上了车,成辛霖和蔺青梅并排坐的,成兴民坐在副驾,开车的是他同事。
农历正月十三,料峭春寒的季节,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雪,路上还都泥泞着,车开的不快,但一路上都没人说话。成辛元一直拉着我的手,盯着我的左脸看,那一巴掌成兴民用了全身力气,脸上除了有些红肿也没什么,刚才和蔺青梅说话我都是侧着身,因为左耳一直“嗡嗡”响,什么也听不到。
爷爷是在半夜去的,奶奶起夜看了眼爷爷发现不对,赶紧喊了隔壁的大伯一家。我们到的时候快到中午,大姑二姑离得不远,最先到的,叔叔婶婶一早得到消息也先赶了回来,这会儿在忙着置办各种东西,爷爷虽然走的突然,但这些长辈也知道爷爷身体的状况,多少有些准备。看我们来到,大姑嘱咐着一些事,二姑看着我的脸,冷哼道:“你爸打的吧?要我说打的好,打死你都不亏!”大姑白了她一眼,摸摸我的脸:“蔺蔺疼不疼?别理你爸,也别理你二姑,去里看你爷爷最后一眼吧!”我看着大姑,她眼眶盈盈,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心里有些疼,从大姑手里接过孝衣,穿戴好跟着蔺青梅进了堂屋。
堂屋里大伯母婶婶和堂姐成辛丹已经在烧纸,大伯家的哥哥姐姐都在外地,得到消息还在赶回来的路上。婶婶和成辛丹见我俩进来只抬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大伯母拉过蔺青梅并对我说:“蔺蔺过来看看爷爷吧…”我点点头,默默走到棺材前。
爷爷穿着整齐的衣服,静静躺在那儿,面容慈祥,我多希望他只是睡着了,醒来看到我,笑着说“蔺蔺来了”,然后起身给我拿他私藏的零食…他是这个家最疼我的人,小时候我最爱回老家,奶奶对我不好,我也不跟她亲近,但因为有爷爷在,她也不会对我怎么样,我也愿意回来,也因为爷爷处处护着我,对我比其他孙辈都好,大伯有时候想打我骂我也得看他脸色;我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爷爷身边,听他讲以前的事,怎么读书,怎么去县城,怎么在饥荒的年代养活一家人;爷爷有高血糖,又喜爱吃甜的,奶奶把小辈拿来的饼干牛奶收起来不让爷爷吃,他就偷偷去拿,然后带我跑到厨房把门一关,爷孙俩一起享用他老人家藏起来的糖啊饼干啊巧克力啊…我回想着爷爷的好,忍不住触碰他的手,僵硬的且没有一点温度,他真的走了,那个疼我爱我护我的爷爷再也没有了…
从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到现在,我没说一句话没掉一滴泪,却在碰到爷爷手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成辛丹也没忍住,之前她都是小声啜泣,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感染,她的哭声也大起来。
婶婶看了我一眼,轻蔑地说:“装的挺像!”大伯母和蔺青梅瞪着她,她冷哼一声,继续烧着纸钱。
在大伯母的示意下,我跪在大伯母和蔺青梅中间,跟着一起烧纸钱,这是老家的规矩,在出殡安葬前,纸钱要一直烧着,不能断。虽然提倡火葬已经很久了,但对于我们这偏远乡村来说,人们骨子里的传统观念是破不了的,他们信奉认祖归宗落叶归根,坚持土葬。政府提倡火葬,但也没完全禁止土葬,成兴民他们兄弟姐妹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孝子孝女,所以爷爷的葬礼办的相当体面。
灵堂完全把堂屋门遮住,家里的男人跪在灵堂,要跪谢前来吊唁的人,成辛元穿着孝衣跪在最边上,他不懂这些规矩,但知道遵守,跟着大人们做,倒挺像样。灵堂刚摆起来,来吊唁的人还没有那么多,爷爷年轻时做过老师,在教育资源匮乏的年代他是十里八乡唯一的教书先生,学生不说满天下也覆盖附近乡村,爷爷在村里辈分也高,人品又好,是真正的德高望重。大伯母也往外瞧:“别老跪着,蹲着也行,这才刚开始,还没到忙的时候呢。”
外面有些吵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伯母她们刚起身站起来看看,我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这次打我的是大伯,他沾满泥泞的棉鞋一脚又一脚踹向我,我躲都躲不掉,大伯本就是庄稼人,不是农忙的时候又在工地上搬砖,力气比成兴民还大越多。
他边踹边骂:“你个丧门星!当初就该把你弄死!”又是“丧门星”“煞星”这种字眼儿,从小到大我听过无数次,却从不知道也不理解更没人告诉我是为什么。蔺青梅一只手拦着大伯一只手又护着我,想顾两边却哪边都没顾好,自己也挨了大伯几脚踹。大伯母拉着大伯:“你跟孩子置什么气,她什么都不知道!”又对旁边无动于衷的婶婶说:“美贤!快拉着点你大哥!蔺蔺都快被打死了!”李美贤象征性的拉了两下就又躲开了。
成辛元从外面冲进来挡在我身前,他张着双臂:“大伯为什么要打姐姐!”成兴民过来拽走成辛元:“你瞎掺和什么,跟我出来!”屋外的人一个个都站着,没一个人制止,冷漠地看着这一切。最后是大姑拿着一把扫帚赶开大伯,边赶边骂:“咱爹刚走你就造反!你打蔺蔺干什么!她知道什么!咱爹生前最疼蔺蔺,你这么打她是想让咱爹死不瞑目!”
“就是疼她咱爹才走的!”大伯一边躲一边叫,“老爷子要不管她,能多活好几年呢!人家多少算命的都说咱爹能活到九十!就是被这个丧门星克死的!”
“够了!”说话的是奶奶,我看着她拄着拐杖进来,内心有些绝望,奶奶啊,她老人家最讨厌我了,她来了,肯定是帮着她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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