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斗转星移,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
枝杈萌芽,落叶归根,时间在他们的眼中却又不过寥寥数年。好似这样的岁月,根本不是人间画本中所描述的那般,可以吞噬掉思念的东西。
思念于某些人而言,会如同种子落地生根一般,在荒无人烟的内心深处,肆意的伸展腰肢。在长时间的岁月流逝中,渐渐将根系布满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毕骜多年守于水泽地域,常常呆坐在古树下。
它看着头顶古树一年比一年繁茂,延伸无尽头的树枝,仿佛要遮盖住他们的所有天空。看着身侧的男人长长的胡须,从未动过的身体堆满了落叶,目光岁岁如一日的望向正前方的一个碑匾。看着远方飞鸟年年来回的飞行,躲避寒冬,去往南方,也时常在想,它们是否曾感觉到厌倦。
当发现自己身上也不知何时积满了落叶,腐败变质的叶面黏着着身体的毛发,透明短小的虫子在其中蠕动。
毕骜再也忍受不了,拼命抖去身上的污秽,看着眼前的男人,说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得回去。”
昔日俊秀非常的男人,此时已不见当年风貌。
尚且完好的衣料是青御弟子服,当年紧握的宝剑早被丢弃一旁,黑褐变质的落叶一层层的覆盖住了它的身体。
“我回不去了。”
胡须颤抖,沙哑的声音传入毕骜的耳朵,它觉得眼前的人无可救药。
它不知他这样做的理由,它不理解,它不明白。
几番挣扎之下,毕骜最后还是离开了水泽。它化为各种形态,穿梭于世界各处,游走于人间百态,想找寻到那人这样坚持的原因。
它看到了远比水泽更加美丽的风景,见到了感动涕零的亲情,撞见了不怀好意的恶人劫持。
贫困非常的农户为一亩三分地的生活,为妻儿老小的温饱发愁;出面公道的医者因其病因本身无法根除,被人生生砍下半臂为漠然;富甲一方的女子动情自家门前扫地的瘸子,多次好心施舍吃食,然清清白白的大好姑娘,被其后者凌辱至死。
人间的喜怒哀乐,毕骜都亲身的去看了一遍又一遍,见了一遭又一遭。
人这一生,简之,然,难之,既,恶之。
他们好像很纯粹的坚持某件事,却又显得那样极端。
就像水泽里的那位一样。
时间久了,它也变得茫然。哪怕几年前被沈雾年找寻到踪迹,痛苦之际,也在思索他这样的理由。
突然有一天,他像是想通了什么,逃离了沈雾年的掌控。然而长时间以来的打压,灵力透支,它已经难以凭自身回到水泽了。
遇到叶漓更是没有想到的事情,但他的洒脱,随性,似乎也在暗中点醒着毕骜。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它知晓这些人来北域的目的,也明白这里的阵法大到可以吞噬掉包括它以内的魂魄。
毕骜一次又一次的找到被恶意破坏的阵眼,想动用自己的力量进行修补。然而却撞见了天玄的那个长老害人的一幕。它发现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晕倒在地,那身着天玄长袍的男人正拿着一团发亮的东西笑得肆意。
它想,人为什么一定要害人?
单单只是纯粹的恶意吗?
毕骜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救出了女孩,交给了叶漓,它对叶漓说:“我本该在三百年前,就同着我那不幸离世的主人死去。苟延残喘这些时间,也该为你们做些什么。”
“等了这么多年,现如今,你也要走了。”
叶漓轻声叹息,接过女孩。
毕骜说不出什么感动的话语,发出了两声气音作为回应。
它回头找到了那个男人,然多日以来实力并未完全恢复,将将打了个平手。男人嗤笑一声过后便消失于眼前,留下毕骜在原地缓和了好一会儿。
它寻找着叶漓的踪迹,却找到了一位分别很久的故人。只是这位故人,身上貌似也发生了令人唏嘘的变故。
再次睁眼,发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中,入眼便是棉麻质地的布料。
毕骜发现自己身上的伤都被用布条包裹住了,而身体也比原先遇到叶漓之时还要小巧。而体内的力量也到了最最稀薄的地步,怕是再拼命一点,就要丧命在此。
它不舒服的抬头看了看,目所可及的周围像是有意被遮挡住了。
头顶同样的布料遮挡住了它的全身,只能用布料经纬线中间透出的模糊光线,来分辨看清外面如今是明亮的。
模糊不清的对话声像是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传来的,好像有两个人以上。
这样被环抱的姿势实在不好受,毕骜动了两下,像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却被人按住了。
它抬起小小的脑袋,却只看见了一片白皙得过了头的锁骨。似乎若有光,恐怕得看到这人皮肤下清晰可见的青红血管。导致这样的原因应是长久以来皮肤被遮挡,没有照射过阳光的原因。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毕骜不再动弹,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掌心。
能感觉到他明显一怔,随后似是很不熟练的摸了摸它的头。
这倒也不怪他,只是以前在青御内,毕骜觉得这人心思深沉,每天顶着晦暗不明的眼神站在人群的末尾。出任务也是独来独往,师兄弟们中间最最亲近的落竹都不喜与他多说上几句话。后来又接连不断与叶漓发生了口角,私下打架一桩桩一件件,慢慢的毕骜也跟随着人群,不喜接近他。
也许是这些年来遭遇的变故,也可能是流浪人间的那些年,毕骜有点理解了他那样做的缘故。
可如今的他,毕骜却难以说上一句道歉。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两道声音渐渐消失离远,他才抱着毕骜出来。
直到他将蒙在毕骜身上的布料掀开,强烈的阳光透进来,毕骜不适的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这会儿出去会被发现,我先把你带在身边。”
他轻柔的抚摸着毕骜并不算好看的毛发,动作柔软温和,应该是怕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处。
“前阵子,我去了水泽。听祁深说,你早就离开了那里。”
见毕骜长久不应答,他叹息一声,将它放在地上,说:“我不知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但往后的路,你不必与青御扯上任何关系。你想开一点点,跟着自己的想法活下去吧。封闭了这么多年,以后就活得潇洒一点,怎么样都行。”
毕骜目不转睛的望向,他那被厚厚的布料遮挡住的脸庞,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他多年以前的模样。
好似那段时光,间隔了太久,又好似离别的时间就在昨日。
让它想开吗?
可从头到尾,它觉得一直没有想开,一直没有释怀的,是这些人族。
“我许了叶漓承诺,至少在走之前帮你们完成眼下的事情。沈雾年是不打算收手,可他不当人,你们也不能跟着他往下走。”
毕骜闪动着瞳孔,内里聚满泪水,短小的手臂似乎想触碰到眼前人,却扑了个空。它趴在地上,低低着声音像是在提醒他,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云鹤会生气的。”
眼前的男人一愣,在它的面前坐下来,抬手似想安慰,但只是停在半空中,又收了回去。
“云鹤性子好。”
“师父都夸她性子好。”
“她不会生气的。”
是啊,但总归会因她的遭遇而心觉惋惜。
毕骜沉默了一会儿,正准备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听见男人身后的草丛传来了响声。
同时回头,与笑的一脸慈爱的沈雾年打了个照面。而他的身后,跟着一言不发的叶漓与严枫安,再后面,是罗湫。
“这位公子,夏季酷暑,你为何装扮如此,出现在了雨雾林内?”沈雾年不慌不慢的开口说:“沈某的印象里,似乎没有邀请过别的门派,自然,也没有哪家的弟子或长老身着此装扮。”
毕骜的身影太小,现在更像是一只幼年的猫崽子。它的身体被男人尽数都给挡住了,大大的一双眼睛扑闪着看眼前人。因其独特的长相,有种一言难尽的萌感。
男人不动声色的将毕骜抱在了怀中,转过身,与四人对望。先是微微弯腰低头,作以礼数之行,后站直身子道:
“云游,偶然到此,不知三派竟在令其弟子在此处历练。叨扰多久不是有意,只是周旋数日,每每在临近出口之时,都会被一股强烈的力量拖拽回来。”
“原来是这样,想是开启阵法的那段时间,被兄台误入了。”
沈雾年话是对男人说的,目光却一直放在他怀中的小猫身上。
不知为何,他心里泛起一阵涟漪,总觉得这只猫的毛色很熟悉。然而这只“猫”被盯了这么久,这也没有抬起头看看周围的反应。
沈雾年心觉不对劲,正往前迈出了一步,眼前的人抱着那只小猫就退后了一步,语气波澜不惊:“既是历练,四位衣着也不像门派弟子,想必是有方法出去的。那在下能否劳烦这位仙长,带我与我的猫儿离开此地?”
叶漓站在沈雾年的身后,他的旁边一个罗湫一个严枫安,不太适合做小动作。
早在叶漓发现毕骜的毛发之时,便预料到了结果。但当他抱着毕骜出来的时候,叶漓心下还是一惊。
罗湫侧过头来,突然开口说:“方才沈掌门让我们先躲于暗处,莫非是发现了这位公子?所以我们先前捡的那缕毛发,如今细细想来,倒与这猫儿是一般的颜色。”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
前方的沈雾年不说话,叶漓见人冲着自己,便顺从的往下接话:“这些年来四方虽太平,却也没比三百年前好多少。公子既是云游野行的侠义,想来这猫也是只不凡的灵兽吧。”
对面的男人点头,身上轻柔的抚摸着它的后背,说:“是,之前与我一同进来的,结果进来之后却跑得没了踪影。刚才找到,却发现受了伤。见各位来,还以为是伤他之人,谨慎为上才躲起来。”
叶漓:“原来如此,那看来是我们多心了。那不如让我的师弟送你离开吧,雨雾林被我们安置了些妖物,怕是继续带下去会遭遇不测。”
他道:“多谢几位仙长。”
闻言,罗湫便上前带他走远了。
叶漓上前一步,站在沈雾年身侧,说:“沈掌门还看着呢?是还有什么疑虑?”
沈雾年笑容依旧,双手背于身后,身上老气的特征与他少年的脸格外突兀。他转头对着叶漓说:“叶漓小友看此人面熟吗?”
“此话怎讲?”
沈雾年转回去,注视着罗湫与那男人离去的方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眼神变得空洞。像是在这一瞬间,他的意识远离了身体,去往了不知何处。但时间很快,他也回过神,没有间隔般的接上叶漓的话。
“听着声音,觉得是小友相识很久的故人。”
叶漓灿灿一笑,退后了一步,站在严枫安身侧,说:“沈掌门不清楚吗?很多故人在三百年前都没了。”
沈雾年像是才缓过神来一般,看向严枫安,脸上堆满了歉意。面对严枫安双手作揖,开口说:“天神大人莫要记怪,实在是我年纪大了,忘了这些规矩。”
严枫安眼神意义不明的深深看了叶漓一眼,没有理会眼前的沈雾年。低垂眉眼思索良久之后,缓缓开口:“师兄还在记挂着这件事吗?”
他问的好义正词严,好像叶漓记得这件事就是他的不对一般。
叶漓转头,抬眼,开口:“枫安,你的的确确对不起师父。”
沈雾年见眼下情形不对,自行起身,上前一步准备当个好人,劝说劝说闹脾气的小两口。
“两位……”
然而严枫安抓住了叶漓的手腕,眨也不眨的看着他的眼睛,微动了几秒,似乎在寻找什么,开口问:“你想起什么了?”
“……枫安?你,你怎么了?”
叶漓好似不理解的看向严枫安,挣扎着想挣脱开他的手。然而严枫安的动作不算轻,他半天也没挣脱开。
“枫安,上次不是已然说开了吗?我是记起了当年的事情,但后来,也没有因这件事再互相争吵过。我的确不会原谅这件事,但我连记得这件事都不应该了吗?”
叶漓的语气很坦诚,倒显得严枫安是哪个喋喋不休,想要继续纠结下去的人。
“不是这个。”他摇摇头,像是要求证什么:“你想起其他了吗?”
叶漓没有任何变化,退后了一步,后者也往前夸出了一步,问题依旧。
严枫安将一路以来发生的事情,那人突然到访世界的不明原因,最后却又莫名远去。而后叶漓到今为止的奇怪举动,他一直暗中注视着他的动作。
一切仿佛有连贯性,那些断断续续,很模糊的事情,世界突然发生的异常。严枫安觉得,叶漓不是仅仅恢复了三百年前的记忆那么简单。
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但这个猜测代价太大,自己大概都不愿意相信。严枫安看着眼前的青年,颤抖着唇瓣开口:
“阿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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