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漓他们离开地牢之后,地牢再次恢复平静。
周文一直坐在原位,看着前方被烛火点亮的通道,听着那边传来一阵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的接近,目光可及位置在灯火的照射下缓缓出来一个人影。直到那人朝这边的方向越来越近,鞋子在地面摩擦的声音在这个空间内愈发突兀。
在最后一盏灯,也是临近周文的一盏灯光下,那人的面容在灯光的衬托下棱角分明。
“你还在怨我吗?”
他轻声开口,语气分外诚恳,眼中饱含千年化不去的悲怜。
周文不愿看他,说:“你没有资格询问我怨不怨。”
他在周文的面前坐下来,双手放在桌子上,静静注视眼前面生却分外熟悉的故人。
“方才那两位,是你新交好的朋友吗?他们离开这里,是要带什么人过来吗?”
“……”
“我知晓你不愿理我,过去的事情,的确是我造就了那些战争。但我如今已然悔改,你为何不愿再与我说上哪怕一句话呢?”
“……悔改?”
周文抬起眼眸,再次看向男人,胸口止不住的发闷。即使将手藏在衣摆下,依旧掩盖不住颤抖的指尖。
“你不是悔改,只是眼前无说话的人,借着打闷的含义来找我聊天罢了。十几年征战无败绩,不就是你借着炫耀神兵的贪欲去侵占他国领土吗?你身为帝王,哪来的悔改?”
当年那些血液溅上弓身,恨意,冤孽附身的感觉,仿佛都要将他给吞噬。每每杀害一个人,他活着的记忆就会进入周文的脑海内,一遍遍重复,一遍遍折磨。
即使如今谈及,昔日的场景便又回荡在眼前,挥之不去。
对面的男人微微蹙眉,说:“你既为妖类,自然不理解人类之间的恩怨,我也同你讲述过很多次。成王败寇,适者生存,这些都是人类正常的生存方式。”
周文站起身,懒得和这人再说这些有的没的。然而男人仍旧试图将这些道理,那些曾经说过无数遍的话术讲由他。
“这个世界,他们落后,他们就应该被侵占。谁让他们没有反抗的能力?这些东西都是正常的生存战争。我实在不明白你一个树妖怎么要将这些事情与我斤斤计较,这些明明就跟你无关。”
周文转回身,藏匿在衣袖内的手已经握得发抖,看着这个千年依旧的男人。
“正常的?折磨老弱妇孺?残害不到一岁孩童?以碾压式侵占毫无争斗意识,从没有招惹过你们的小国?我仍旧记得尸体堆满山坡,你们站在尸体顶端欢庆的场面。仍旧记得鲜血汇集成河,动物被你们殃及杀害,在地上悲鸣的场面。你一直都是这样,你从来只站在你的利益方向考虑。”
周文说这些词时,咬着牙一字一字的往外说:“我的确跟你没什么好聊的。趁着还清醒,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的魂魄为何被世界遗忘了这么久。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现在恢复身体,究竟是为了跟我道歉,还是回顾你往日的罪孽。”
说罢,直接将男人一脚踢出自己的视线。
男人被踢出一定的范围,又龇牙咧嘴的站起来。他低骂了两句,随后捂着自己的肚子一瘸一拐的离开了地牢。
听着在安静环境下,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自己的区域,周文才揉了揉眉心。
的确,往事已然过去,不论苦或甜一切已然注定。再次提及并不能改变什么,只会加重往日的伤悲罢了。
可一些事情可以选择不提及,却不能忘记。
这人,周文宁愿从未与他相识。
若世上真有报应就好了……
想到此处,周文放在桌子上的手紧紧抓住了桌沿边。他指尖都抓得泛白,仿佛要将这一块桌子给硬生生掰下来。
当初朝思暮想的故土,如今回去,早已物是人非。
叶漓他们来时,周文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
橘黄色的烛火照在他的肩头,在这片狭小的地牢内,映出他高瘦的身形显得分外孤寂。
落竹站在叶漓的身后,偏头就看见了这一幕。而罗湫站在她的身后,时不时打量着后面的环境。
叶漓在桌子前站定,注意到了周文眉眼间的烦闷。他以为是离开了这么长时间,等待烦闷,便将身后的落竹拉过来。
“周文。”
周文在轻呼声抬起头,看着站在叶漓面前的少女。
恍惚过了许多年,少女还是如当初一般。
仅仅对上眼的一瞬间,周文的眼泪竟不由自主的落下一滴。眼泪猛的砸向桌面,浸润在干燥的木桌缝隙内,只留下水渍。
在周文尚存的记忆里,那是很久以前的故友,久远到她的容颜都变得模糊。以往那些玩闹的画面,侃侃而谈的场景,一一沉寂在岁月的长河内消失无踪。
两人对视很久,还是落竹先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叶漓。
“大师兄……”
虽说先前一直在强调要找回这个朋友,但看着面生的脸,毫无记忆的她,她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叶漓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落竹,你先前不是一直想见到他吗?现在见到了,不聊一聊吗?”
听叶漓的话,落竹又转头看向坐着的那个男人。
可能是附身一个另外的身体的缘故,落竹对眼前陌生的周文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叶漓想了想,转头对严枫安和罗湫使了个眼神。随后转回头轻声对落竹开口说:“我们先出去,你们慢慢聊聊,并不着急。”
说完,不待落竹开口,直接一手拉着一个往出口的方向去了。
该说不说,还是外面的氛围好,也不明白周文怎么就愿意把自己困在那么小的地牢内。
罗湫跟在叶漓的身后,不太放心的往后面看了眼。毕竟这人先前是和沈雾年一伙的,还帮了他们不少的事情。眼下就算叶漓放心,他还是会有顾虑。
犹豫间,三人已经走到了大门口的走廊外。
罗湫开口:“大师兄,落竹她……”
叶漓转回头,说:“没事的,他们算是几百年未见。在双方都没有记忆的情况下,难免相处尴尬了些。”
况且现在沈雾年倒台,他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准备干什么。还不如与朋友见见面,聊聊天,畅谈人生,规划日后的抉择。
听到叶漓的话,罗湫还是不太放心的神情往后看了眼。
叶漓拉着他到一旁的台阶上坐下,说:“没事的,相信我。况且你们这次来,不就是落竹想要恢复记忆,她才带着你出来的吗?”
“说是这么说,但……”罗湫说到一半就不说了,无声的摇摇头。
叶漓拍了拍他的肩膀,嗤笑一声不再开口。
此时季节为冬季,这边却少有雪迹,路上的景色多是打霜的痕迹。这边的植被算不上密集,却也是抬眼就能看见绿色。
在他们三人坐着的正对面,灯光下,偶然发现前面地上,有几株鸢尾花从草丛内探出头来。那几株孤零零的花在低矮的草丛中挺直了腰杆,迎面寒风,单薄的身姿随风摇曳。
若是晋洲一带,大多的花卉都早已过了花期,包括这边盛产的鸢尾。但兴许是这边的地质环境特殊,加上有天灵地杰。本应不耐寒的鸢尾却也能在此绽放的美丽,实在值得感慨。
这边其实算不上干燥,但就是由于平原的环境,加上物资短缺,离贸易的主城区又远上一大截,才显得荒凉。
叶漓看着那几株花苞在寒风中疯狂摇晃身子,不由得打破了现下的宁静。
“我记忆中,西北的鸢尾这样茂盛的原因,似是源于丰都那边的信奉。不过田宗主分明不信那些莫须有的东西,却也在这里种下了鸢尾,实在让人感到惊诧。”
他本是自己嘀咕着玩的,没想到旁边站着的守卫听了叶漓的话,礼貌的解释了这一现象的产生。
“鸢尾花在我们西北这一带,传说是能够与神明沟通的桥梁。在很久以前说是神明亲自降临在这个地域的神迹,是人们选择超出生命的僭越。至于宗主,其实并非不信。只是丰都那边信奉得接近疯魔,多少次耽搁了正事,他老人家才开始贬低。”
“原还有这样的因素。”
叶漓点点头。
罗湫听着他们的对话,想起了什么,转头施施然道:“其实我听说这边原先是不欢迎外来者的,只是一场灭国之后,这边就没有本地人了。所以我们现在所能接触到的,基本上都是在这几百年间陆陆续续移居此地的人。”
罗湫说完,叶漓还不待回话,后面又传出那个守卫的声音。
“不过也是丰都最后的那个帝王贪得无厌,抢夺了土地不算,惨无人道的不顾妇孺统一绞杀 。这样遭罪的事情,也难得他最后被神明发现所惩罚,一夜之间灭了他整个国家。”
“据说在灭国的第七天,漫山遍野开满了数不尽的鸢尾花。花朵统一朝着主城的方向,像是那些被无辜死去的人们在静静注视着这场声势浩大的灭亡。”
这守卫滴溜溜说了一大堆,叶漓忍不住转头看向站在大门口的男人。
没想到他这一转头,却与那个男人对视上。
他对叶漓轻轻一笑,说:“公子是对方才我说的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吗?”
“……没。”
叶漓转回头。
罗湫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也转头看了眼,见没什么异常,便询问道:“怎么了大师兄?”
“没事。”
严枫安一直静静的注视着,他转头看向那边的人,第一眼发现有点眼熟。
然后在他看过去的一瞬间,那人转移视线,目视正前方。行为举止特别端正礼节,原先存在于眼底的戏谑也完全消失不见。神情专注的执行自己当下的职务,像是方才爆出一大堆话的人不是他一般。
严枫安转回头,低下眼眸时,与侧过头的叶漓对视上。
叶漓用唇语无声开口:“意识?”
严枫安沉默了一会儿,他也意识到眼下的事情已经渐渐被众知。怕是等不到叶漓回去的时间,各个都神明就要来到这里一日游了。
他多想就在这里抱着脑袋沉思一整天,烦闷怎么事情就发展得越来越偏远。
他张了张口:“这次真不是我,他怎么来的这里我也不清楚。”
叶漓:“……”他不信。
方垣注视着这个世界的核心就算了,他毕竟传达着那位的指令。虽有疯癫的前科,但现在所作所为他们没什么立场去指责。
但那个人又是怎么对这里感兴趣的?
他不是一直待在自己原来的世界不愿出来吗?
改天把这里改成随参观的景点罢了,怎么那人还来横插一脚?
叶漓叹息几声直起身子,脸色不太好。
本来现在脑子就一圈乱麻,还来一个一个的探个头,看看他们现状是怎么回事?
严枫安往他那里挪了挪,伸手挠挠他放在一旁的掌心,低声道:“应该只是到处看看,毕竟多少年没出来过了。”
叶漓一想,也是。
那个亿万年不曾踏出家门一步的男人,的确宅得令人发指。
而世界的时间线在他们的眼中只是一段段截止好的电影片段,不论以往还是未来,可以随时的查看。他能侃侃而谈关于这里几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情,也就不算稀奇了。
罗湫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想询问叶漓那守卫是不是不对劲。
但转过头就看见头贴得极近的两人正在窃窃私语什么,俩嘴巴都快亲一起去了,低下头还能看见十指交叠的动作。
可以想象,若是罗湫不在这里,想必就不止这样‘谨慎’的动作了。
罗湫:……
罗湫挪动屁股往旁边坐。
真好啊,都成双成对了。
想着想着,罗湫就感觉脑子里面突然绞痛了一瞬,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罗湫皱着眉头摸了摸后脑勺,又往后看了眼,看看是不是什么暗器之类的东西。但摸了半天脑袋后面都没有什么明显疼痛的地方,刚才好像是一瞬间的绞痛。
于是罗湫又放下手,转头看了眼快亲上的两人,又往旁边挪动了一下屁股。
然后在这个时候,脑子里面冒出了一个急切的声音。
“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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