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总有一些意外发生。
没有根源,或轻或重,或忧或怨。
但对于这些莫名到来的事件,人们统称它为报应。
罗湫恢复自我意识的时候,是在一片了无人烟的地方。
这里他是认识的,天境。不过之前都是在边缘看,如今站在里面,看着布满整个区域的半透明晶体,是真的很感受到没有边界的概念。
在罗湫的可见范围内,除一片白茫茫的晶体物质,就是脚下深不见底的水域。
应该是海域,但若贴近了看,里面根本没有生物活动的踪迹。哪怕位于浅海区生活的生物,在这里一个都看不见。
罗湫撑着脑袋站起来,四周的景色让他脸上满是茫然。
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了一道急切的声音在呼喊他。
“救救我!”
罗湫知晓这是一直与他共存在身体内,一个不知名的妖类。
前段时间不知为何,往日精神力充沛的妖突然陷入了寂静。罗湫当时还试图将它唤出来,可长时间的无应答之后就放弃了。毕竟之前的它一直也是不会听从罗湫的话语,凭着自己开心行事的。
这一次的莫名求救让罗湫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便准备与意识内的它进行沟通。但却在呼唤的下一秒,他的意识恍如被一道强有力的力量扯入了深渊。
他陷入了一个密封的环境,周围还有貌似何人设下的阵法,囚禁着他所在的方位。
罗湫有尝试离开这个区域,但当他的手臂碰到边缘的一瞬间,浑身上下就感觉到刺骨揪心般的痛苦。
跟随着痛苦一并到来的,还有胸口的悲伤。似乎是受尽了千年的苦难,心中的酸涩无处发泄。
罗湫不清楚是不是它的,但疼痛感太过于真实,让人难以忽略。
思绪回过头,罗湫站起来,往前走两步。他以为它将罗湫带到这里来是有要事,但扫眼一圈周围,却并没有发现那道黑色的身影。
正迷茫之际,罗湫听见了它的声音。
“抱歉,但我得回家。在此之前请允许我使用这具身体,穿过必经之路,脱离肉体我才能回去。”
它鲜少用这种语调同罗湫说话,毕竟他们也算是一起待了这么多年。但罗湫听出了它话语中,渴望解脱的涵义。
罗湫又想起自己在黑暗中,那种清晰能感觉到的悲伤。明明眼下它即将回到故土,但一想到相处了那么久的朋友离开,还是惆怅占得比较多。
他哑了很久的嗓子有些难发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的故乡在天境吗?”
它沉默了许久,说:“不是,是天境下的海域。但如今的海域被这些晶体挡住,我们只能选择阵眼进行破除。”
“破除?”
在罗湫所看到的介绍天境的话,对于这边的形成原因没有一个人知晓。
罗湫不知怎么帮它,只能开口疑惑:“阵眼,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吗?我能做什么?”
它听到罗湫的话,不知想了什么东西,说:“我说要利用这身体突破必经之路,随后才能脱壳离开这个世界。我这样的话语,你听不出来什么吗?”
罗湫一愣,回想这句话。
“……算起来,我还是占了你位于这个世界上的身体。且这么多年,你未曾强制要求过身体的主导权,都是交由我自己创建对周围的记忆,知识,认知。现在你要以此方式要回去,以此返回自己的故土,我无法做出反驳你的意见。”
他说完之后,脑子里面的声音停顿了很久,久到罗湫都要怀疑它是不是又一次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它才说:“破开这脚下的东西有些麻烦,我不能做到,不过有你就能方便很多。”
“真的吗?”
“……”
罗湫以为它要自己帮忙,语气有些欣喜。但下一秒,还等不及他询问细节,罗湫的意识被再次拖入了深渊。
天境上,唯一一个男人站立在那里。
刺眼的光线照着他的身躯,细碎的发丝下,一双眼睛由清澈变得浑浊。在下一瞬间,他又抬起眼皮,神情不同于方才那人,满是忧郁。
“抱歉,骗了你。”
——
罗湫被扯进深渊之后,在没有尽头的空间不停的坠落。似乎自己正处于另一个世界,耳边没有声音,连风迹都消失不见。
他感觉很疲惫,睁不开眼睛。不停下坠的身体像是压着巨大的东西,起不来,动不了。
在这场没有尽头,且长时间的坠落里,他想起了自己的往昔。
其实算不上他的往昔。
罗湫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出于一场意外。
在被师父带入山门之前,他活在这个世界上,一直都是以意外,侥幸这一类的词语存在的。
他出生时,没有躯体四肢,没有声音模样,是一团黑色的肉块。
当时母亲难产,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孩子出来,而母亲也在长时间的生产中精疲力尽。接生的阿婆不停的哄说着,但没有任何效果,她便直接伸进去拿手挖出来。
但当掏出来看见手里的东西,那阿婆吓得连滚带爬出了院子。
不明所以的父亲进来查看,也是看见孩子的时候吓得瘫软在地。
那时候他什么模样都看不出来,莫说是孩子,怕是妖物都没有这般模样的。而那个孩子当时混杂着血液,小小一个肉块在地上小幅度的蠕动。
他们觉得这是妖孽,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得用秘法铲除。也有人提议把肉块放火烧了,觉得这样不会浪费太多的时间还快捷。
那时的母亲年岁已然很大,加上被父亲逼生孩子一直在吃药,拜神,人已经有些疯魔。当时奋力冲出门,她拦住要将那黑肉块的人。她刚生产的身子身下还带着血,一遍遍的跪在地上哭着祈求他们不要烧了它。
后来的结果,孩子连带着母亲被赶到村外,勒令一辈子不允许进村子。
母亲对这个孩子也是不知所措的,但她半辈子的念想就在这里,她舍不得。
开始的时候,母亲不明白要怎么照顾它,毕竟它貌似连嘴巴都没有。别无他法的母亲,只能每日细心的将它放被子里不让其着凉。后来过了几天,许是许久不进食,肉块渐渐不动弹,母亲便慌张了起来。
她太害怕它的离去,一如先前莫名暴毙的那些孩子一般。
母亲看着那层紧密的黑色肉块,起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她转身去外面拿来柴刀,一点点割开外面那层黑色的皮肉,结果发现里面藏匿的四肢和头颅。
母亲说,当时他的四肢几乎和身体上的皮肉粘合在了一起,是她一点点的从肉缝里面割出来四肢头颅。
那一晚,母亲的汗水浸湿了被褥。
母亲给他取名,阿宝。
可是阿宝貌似长得很慢,且不论喂什么,都没有什么变化。母亲以为长得缓慢,神情木讷的阿宝是没有奶水的缘故,所以去求父亲讨些吃食。但父亲在仅分开两月的时间已经娶了隔壁的小妹,对于母亲的到来是愤怒而厌烦的。
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就发现自己的孩子,不会说话,不会思考。对于母亲日常的说话,试图进行的交流,阿宝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像是一具尸体。
母亲原本紧绷着的神经一度崩溃,她接受不了自己的孩子是个不会哭不会叫的。
转变是什么时候呢?
是在母亲将近痴傻的过了近一年,一只妖打算进入村里,发现了落单的两个。
根据母亲后来所说,在妖物进来的时候,角落爬出一具四肢细长,通体散发着黑雾的东西。
她看不清是什么,只知道那东西把妖物吃的干净,又转头进入黑暗消失不见。也是在这个时候,沉寂一年半的阿宝转头对着她喊了一句娘。
这一声让母亲痛哭一夜未止,因为这一声呼唤,意味着自己的孩子终于可以变成正常人。
她可能意识到这个孩子的不寻常,也意识到那时出现的怪物跟这个孩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她知晓这是她的孩子就够了,知晓孩子终于能正常说话了就行。
后来强盗屠了村子,母亲也因为常年亏欠的身子一病不起。
年幼的阿宝埋葬了母亲,整日就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他虽对很多事情不明白,但也能注意到自己的异常。
他从出生就是异类,但这件是包括师兄弟在内,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的事情。
进入青御,也仅仅是师父对他这样一个异类存活下来感兴趣。
他不是什么出门遇到师父,也不是如民间话本主人公不屈命运多舛,前去仙门求仙问道这一遭。
是位于南疆的徐徽徐长老,在一日占卜到了异常,师父故而感兴趣过来看看。但在看见阿宝的时候,围着他转来转去的看好几遍,还是惊诧。
师父说,他占了人家妖怪的躯体。
这妖本没有固定形体,但早年的母亲或许是拜佛问神的期间沾染到了什么,让它附身进了她的肚子里。
人的发育生长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没有魂体的妖在十月怀胎,肉身重塑的情况下,也得了具实体。
但结果就如所有村民所看见的那样,没有人之间的交涉,只能长出怪模怪样的东西来。
师傅说,母亲口中的那个四肢长而细,身体满是黑烟,才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世界充满这种莫名其妙的意外,但世界是如此美妙的存在。
或许是上天不忍心看见母亲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悲伤下去,让这肉身硬是长出了一个完整的魂魄来。而这样一来,魂体在生长的岁月中不断完善的原因,不论谁查,都会认为是妖物侵占人身。
师父将他带回青御,给他取个新名字,叫罗湫。
罗一字不好解释,湫则是他原来住的地方有一个水潭,这字又泛指水池水潭。师父为了图省事,便直接取这个名字。
但带上来之后什么也没教,只给他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丢给年纪不大的叶漓几人,然后自己又到处云游去了。
后来在修仙界长时间的锻炼下,罗湫的魂体更加牢固。体内的妖似乎并不排斥他将魂魄练的完整,而是一直蜗居在他的识海内,一声不吭。
往日还好,但要是遇到比他强,比它强的人或者妖,它高低得出来一遭。
叶漓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先前仅剩一缕魂魄相连的罗湫,体内的妖却没有第一时间占据身体。罗湫以为是惧怕已然飞升的沈雾年,都没实体了,还有心情调侃,但它却懒得搭理罗湫。
直到某一天它看见叶漓时,激动得甚至蹦出来。后来叶漓被唤回青御,来到后山的茅草屋,它直接出来。好在罗湫反应迅速,才得以没有在叶漓的面前暴露它的存在。
它说,叶漓是神。
罗湫不认同,因为在和沈雾年记忆相同的时间,真正的神明另有其人。
恢复了三百年后时间段的罗湫其实是懵逼的。
他死亡的原因,将身体交给沈雾年交换的原因,是为了因为自己的贪欲。
修仙之人,体内藏了一个妖。
这件事不论怎么说,其他人大概率会觉得这人非正道。更有甚者,会怀疑这人的忠心之态,怀疑是否早被妖魔侵蚀了脑子。随后诸界摆出除魔卫道的罪名,或者根本不需要罪名,就能将其轻易处刑。
他觉得,自己的魂魄单出来,就能摆脱那具原本就不属于他的身体,他能重新找个将死之人投胎轮回。
但事实证明,他不但想得太天真,而且很愚蠢。
人类自我编撰的美好故事太过于洗脑,相信命运会轮回,相信人类会转世。以及用各种不正当的理由,以淡化罪名作前世报应一遭。
所谓落叶归根,魂归故里,自然亦是如此。人类死亡之后的魂魄会消散回大地,就如取出的水源,总有一日会以另外一种形态回归它原来的位置。
罗湫重新集聚残缺的魂魄已是不易,笼罩于周身的黑布,其实是为了自己不被魂飞魄散的无奈之举。虽然看上去不太如意,但好在能正常的行动。
那些时间都似黄粱一梦,但其实不能这样比喻。毕竟在那长达三百年的时间内,他就像是个阴沟里的老鼠,胆怯的惧怕外面,不想让自己魂飞魄散。
当年叶漓将掌门位传给他时,他真不希望自己成为这个掌门。不然也不能失去肉体的管控,仅存的一丝魂魄在身体里面,却还能一遍遍前去他们避世之地恳求返还掌门之位。
毕竟坐在这个位置,他恐惧占多。
恐惧于自己的真相,害怕真相大白时的冷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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