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归宗的万丈深渊之下,是终年不化的冰川白雪。

    凡人这一落,便绝无生还的余地。

    可有人,撑着伞,走近了。

    她橘红衣裾随风扬起,是这满目荒白之下唯一色彩。

    君行舟呼吸微弱,喃喃着,唤出二字来。

    “……阿姊。”

    “你在赌命,愚蠢。”那一袭长裙的女子低下身来,注视着眼前面色惨白的君行舟。

    君行舟亦望她,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话头,只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支簪子来。

    那橘红的蝶翼染血,鎏金碎光扑朔,似要振翅而飞。

    “送你的……”

    君行舟眸光柔和,眼底漾着的笑让人看得不甚真切。

    女子停滞一瞬,随即伸手拢住蝴蝶簪,将其收入囊中。她不再说话,双臂稍一用力将君行舟抱起,毫无留恋地向远方走去。

    细碎的光落在身后,蜿蜒出长路来。

    此去且艰,再无退路。

    ————

    无人知晓,君家少主君行舟,和清宁宫少宫主赋明归,其实是姐弟关系。

    这要追溯到,再久一些的从前。

    那时候,言十七还在,一切也尚未无法挽回。

    赋明归是言十七从外头抱回来的孤女,为了想她的名字,言十七可费了好大一番心思。

    她原先是想,赋明归随她姓的,可后来,她又想,孩子也不小了,随她自己定吧。

    她说她姓赋。

    于是,言十七抱着小赋去看天上那一轮明月。

    她说。

    “我希望小赋皎皎如明月。”

    可她又说。

    “可是月亮太冷清了,星辰也离它太远,我不想小赋孤单。”

    那一年,言十七还没有遇到君行泽。

    那一年,赋明归不懂,言十七脑袋里怎么有那么多奇思妙想。

    她对她说。

    “我希望小赋如明珠,遇得良人,此生被娇宠得如珠似玉。”

    可说完,言十七又猛地摇头,兀自喃喃道:“不行不行,求人不如求己,明珠也并非要人捧在掌心之上。”

    “明珠本就是明珠,它只因它而璀璨。”言十七说着,一手抵住下巴,嘀咕道:“可是叫明珠会不会太俗了?”

    尚在年幼的赋明归摇摇头,她不太懂这些名字的含义,她觉得,漂亮阿姐取的名字都很好听。

    可言十七瞧着她,噗嗤笑出声来,她揪了揪小小赋明归的脸,道:“什么漂亮阿姐,你得叫我娘。”

    “再说了,名字可是伴随人一生的存在,如何能草率?”

    赋明归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重要的,她想。

    她只是一个不讨父母喜欢,被丢弃的拖油瓶。

    名字这种东西,她是不配有的。

    可言十七把她抱在怀里,嘀嘀咕咕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赋明归那时不懂很多事,她只是觉得,很温暖。

    有阿娘的地方,就很好。

    “嗯——叫明归吧?”这是言十七想了很久的名字。

    她郑重其事地看着她,和她讲:“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明归,愿你如朝云,愿你似明月,愿你的未来,平安坦荡。”

    “也希望,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还能记得家的方向。”

    她赋明归的家,就是言十七所在之处。

    可也在那一年,她们分开了。

    修真界的大宗门清宁宫前来招收女弟子,言十七抱着赋明归一块儿去了。

    最终被清宁宫收入的,却只有赋明归一人。

    赋明归不想走,她不想跟阿娘分开。

    言十七揉乱她的头发,笑吟吟道:“小明归,不要哭,这是天大的喜事。”

    她把道理一点点揉碎,和小小的赋明归讲。

    “清宁宫啊,它是最适合女修的地方。”

    “世俗对女子多有偏颇,修界亦如是,可清宁宫不会。”

    说着,言十七朝赋明归眨了眨眼,她道:“你要是进了清宁宫呀,往后的人生就可以自己做主了,阿娘也可以跟着享福了。”

    “真的吗?”小赋明归眼里挂着泪,不解地看着满是欢喜的言十七。

    那时候她还太小,不懂为什么她们要分开了,阿娘还这么高兴。

    “真的。”言十七用手理顺她刚刚揉乱的发,替小明归编起了发,一边编发,一边念叨:“你会有好多好多朋友,好多好多好吃的,嗯——还会有阿娘好多好多的爱。”

    “那阿娘呢?”小赋明归泪眼汪汪的瞧着她。

    “阿娘?阿娘嘛,阿娘当然是继续闯荡江湖啦。”言十七笑得明媚。

    她说:“阿娘还会给小明归写好多好多的信,阿娘保证,每走过一个地方,就给小明归写一封信,好不好?”

    “好……”小赋明归终于破涕为笑。

    而阿娘也遵守着她们的诺言,不时给赋明归写信。

    这一写,就是一十六年。

    从她闯荡江湖,写到识得良人,再到成亲生子,再到她对行舟未来的恐慌,有意的疏远。

    赋明归把每一封信都仔细收好,再一封封的回信。

    从前总要言十七安慰的小女孩,如今已经能有条不紊地反安慰起言十七来了。

    她告诉阿娘,且惜当下,也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倘若事事皆顺应天命,人生这一遭岂不白来?

    言十七大抵是被她安慰到了,寄给她的信件又快乐了起来。

    她与她讲,君行舟的成长,她说行舟是很好的孩子,她说她有告诉行舟,他有个叫明归的姐姐。

    那样平淡的幸福,总能被言十七轻易发觉,用她满腔的爱意去珍藏。

    看着阿娘的信,赋明归也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哪怕天各一方,她们的心近在咫尺,那便也不远。

    有时候,看着言十七传来的信,赋明归甚至觉得,她也在伴随着行舟一路成长。

    那是阿娘的孩子,她的弟弟。

    可行舟十三岁的时候,她和阿娘彻底断了书信往来。

    那一年,赋明归还没有孤身去寻阿娘的能力,也没有找到行舟的本事。

    她愈发刻苦努力起来,只希望自己修炼再快些,再快些,快些去寻阿娘与行舟。

    同年八月,她被宫主收入门下。

    赋明归看着自己磨出血泡的手,突的哭了。

    十几年的刻苦努力,终于在今日有了回报,她是高兴的。

    可这份高兴,再无人分享。

    直到又一年,她在清宁宫见到了行舟。

    几乎一眼,赋明归就认出了,那是她的弟弟。

    他太像阿娘了。

    哪怕神色冷然,眉目间那隐隐的悲悯,都与阿娘如此相似。

    不会错的,她绝不会认错。

    可当她隐晦地向行舟提起阿娘时,行舟对她拔剑。

    赋明归不明所以,但行舟入道不久,显然不是她的对手。

    被按在地上摩擦的小子可算老实了,但听到她名姓时,他眼中悲怆,无从瞒藏。

    阿娘死了。

    死在她未曾知晓的时候……

    赋明归骤然后退,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君行舟。

    “你骗我……骗我……”

    “阿娘怎么可能会死,她怎么可能自刎……?!”

    言十七,那是一个,何等明媚朝阳的姑娘。

    她会数着年岁给赋明归寄亲手做的衣裳,伴随着信件絮絮叨叨。

    她说,她这样年轻,就该穿颜色鲜亮的衣裳,大气又漂亮。

    她说,今儿君行泽又惹了她,可一看君行泽那张脸呀,她就火气全消了。

    她说,舟儿今儿学会走路了,舟儿会喊娘了,舟儿会拿剑了。

    她又说,舟儿不喜欢穿白色的衣裳,但她这个当娘的喜欢,他就委屈一下吧,等他长大些,她也多给他做几身颜色鲜亮的衣裳。

    她的信里,总那样活泼明媚,她怎么会自刎而死……

    浓重的绝望盖过赋明归心头,她想,她想……

    她还不曾在阿娘膝前尽过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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