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啊,好歹是和宋家沾亲带故的,怎么在这儿连个住处也没有?”
祈风烟随着宋思行一路轻功,兜兜转转跨过大半个曲州城,最后却只在一处废弃的阁楼落脚。她累了个半死,再打眼一看,这阁楼四面透风,窗破顶漏,连个能坐的地方也没有。唯一能坐的,也不过是那臭男人屁股底下的一方破木凳。
“如你所见,我没钱!”宋思行不耐道,“不是跟你说了,我那是被宋家赶了出来。难不成宋家还能再给我寻个住处不成?”
——自己身上半文钱都没有,这回这臭丫头该放过自己了吧?
祈风烟不怒反笑:“哈,那正好。本小姐有的是钱!你跟了本小姐,保你…”
“诶呀行了行了,你别再说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宋思行一听,更觉不耐。
“既然听腻了,你跟我回去,我就不说了。”祈风烟笑吟吟地看着他。
此时宋思行已然开始无奈:“我说祈大小姐,我宋三要钱没钱,要住处没住处,要名望没名望,浑身上下最少的就是铜板,最多的就是情债。你何必…非跟我过不去呢?”
宋思行饶是想不明白,这祈风烟到底作何打算?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识破自己身份的模样。他宋三到底哪点做得不好,怎么就非要缠着自己不放呢?
“这是个好问题。我为什么非要跟你过不去呢?”祈风烟竟在认真思考,半晌,她一笑,“可能…你比较特别?”
“那…我是特别穷,还是特别混啊?”宋思行扶额。
“谁跟你说这个特别了!”祈风烟恼羞成怒道,“本小姐的意思是说,本小姐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改还不行吗?”宋思行哀呼道。
“你自己是察觉到不到啦!”祈风烟冲着他伸出手,“有酒么?”
“你怎么知道我方才顺了一壶…”宋思行从腰边摸出一个酒葫芦,那是他方才自醉春楼顺手牵羊的好酒。
“靠这个——”祈风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叫你小看本小姐!本小姐鼻子很灵的!”
“真是狗啊…”宋思行不禁惊叹。
“嗯?!”对方投来警告的眼神。
“啊不…”宋思行干笑道,“我是说,难怪你能找到曲州城来。你是不是在我身上下了什么东西?”
“是啊。”祈风烟大大方方点头道,“我们白狼寨有一种香料,名叫千里寻踪,只要被沾上,就可以凭借蜂群,循着你经过的地方沿途找到你。不过么,给你用的香料,乃是本小姐特制的,只有我才能闻出来。”
宋思行了然,难怪只有她找了过来,原来是自己先前被这小丫头盯上了。他又联想到自己顺利混入白狼寨,也是凭着救下这位大小姐,一时唏嘘。当真是成也风烟,败也风烟…
他谄笑道:“那请问祈大小姐,要如何才能抹去这香料呢?”
“嗯…宋三,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待在一块儿么?”祈风烟将酒葫芦一拧,一股酒香飘了出来。
酒味扑鼻,未尝先醉。
她看上去竟有些惆怅。
“你很讨厌我?”
“这个嘛…”宋思行挠了挠头,只觉有些赧然,“也并非讨厌。只不过…我不想再回白狼寨了。”
“那好啊,我去和爹说,让他为我们在某处选一座大房子,你武功这么好,我们就开一家武馆,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生…”她俏脸一红,换了说辞,“——我负责照顾你,和和美美的,也不用打打杀杀,该有多好?”
“呃……”宋思行只觉头大,他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一时之间,没能想到什么委婉的言辞,“我觉着,倒也不必如此。祈大小姐自然家大业大,就算不继承寨中事务,日后嫁人也必然是风风光光的。你毕竟是白狼寨寨主的千金,想要什么样的男子不…”
“可我就想要你这样的,不行么?”祈风烟似是有些醉意,分外认真地盯着他问道。
“呵呵…”宋思行干笑一声,只觉想逃,可他头一回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轻功是那么无用,“大小姐,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你又何必屈尊于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呢?”
这话倒也没说错。宋家与白狼寨,可谓是正邪不两立。他爹娘若是知道,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这样一个姑娘过门吧?
“这有什么?我不介意,我爹不介意。你有什么介意的?”祈风烟一脸莫名,“况且宋三,你晓不晓得,你其实一点也不像什么小人物。”
“什么?”宋思行脸上的假笑戛然而止。
“我说得没错啊。你进白狼寨以来,一直都在步步高升,可你好像没有那么高兴。你是不是以为是因为你救了我,才会被爹爹他们赏识的?”
“……”
祈风烟扳着手指算道:“其实你很厉害啊。每一次干架,你都冲到最前面,威武勇敢。你做事情看似不着调,实则有分寸,知进退,并不是空有拳头没有头脑的人。你精于算计,每一次都能以最少的伤亡换取最大的利益。爹爹他们当着我的面,不止一次夸奖过你呢。”
“在常人看来,这已经足够他们炫耀好久了,包括我。”祈风烟赧然笑笑,“其实我爹说了,我没有练武的天赋,学什么都是半吊子的能耐。所以遇上那些恶徒,我才会打不过,也正是如此,我出门才会带好多好多兵器暗器。这样就显得我特别厉害!”
她说罢觉得口渴,于是又灌了一口酒。
“喂……”宋思行一把握住她的酒葫芦,“你醉了,别再喝了。”
“…没事。这点酒不算什么!”祈风烟无所谓道,只是她俏脸已然酡红。宋思行不由分说地将酒葫芦夺下,一气饮尽,顺手一丢,连一滴都没给她留。
“诶!你干什么抢我的酒!”祈风烟恼道。
“下次再买就是了。”宋思行耸了耸肩。
“好吧。”醉了的祈大小姐却是分外好脾气,便是一屁股坐在那木桌上,也不在乎仪态了,接着前话说道:
“…可是你看,大家都上赶着让自己显得很厉害的时候,你却拼命要往角落里缩,生怕让谁注意到你,说你一句,‘宋三真厉害!’什么的。你说,你是不是很特别?”
“原来如此。”宋思行笑了笑,却不置可否,“可是让别人注意到,也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这有什么不好的?我要是被我爹夸一句,我可要高兴很久!”祈风烟不解。
“要怎么说呢?”宋思行摇了摇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三兄弟,他们有一个很厉害的父亲,从小就对他们很严格。老大是兄弟三人里资质最好,也是最优秀,最能干的,他凭着自己过人的武艺与智慧,早早就学会了替父亲分忧。老二虽然资质差些,但凭着勤奋与努力,也能够独当一面,自成风流。而老三呢,他既没有大哥的成熟稳重,也没有二哥的勤奋好学,于是每每遇上什么事,不论他做什么,总会被大哥与二哥的荣光压上一头。人人都只知道大哥稳重,二哥潇洒,却只有那老三,总是被人一笔带过。久而久之,他便总想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哪怕做些惊世骇俗的事。”
“可即便是闯了祸,父亲训完大哥训,大哥训完二哥训,却也无人在意他到底为何要这么做,人们都只当他是孩子心性,反倒不与他计较……”
“啊?这个老三好可怜……”祈风烟醉醺醺地倚在破窗边,“我若是他,定然不愿再待下去了。如果世间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在意我,我一定会难过的。”
宋思行嘲弄笑道:“可惜,他们父子兄弟情深,老三始终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人们。兴许就像你说的,在这个家中,至少会有父亲,大哥与二哥保护他,若是彻底离开,怕是自己要彻底被人遗忘了吧?”
“那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一次父亲要这几个兄弟去与人切磋武艺,这场比试很重要,谁若是赢了,谁就能得到一样宝物。父亲不愿让肥水流入外人田,于是责令大哥与二哥一定要夺魁。”
祈风烟惊道:“他直接忽略了老三么?真过分!”
“其实老三也不觉得自己能夺魁。但真正面对这样的态度,他的确有些愤然。所以他偷偷报名比试,最后过五关斩六将,终于与大哥与二哥站在了同一个擂台上。大哥与二哥很惊讶,但是本着不愿手足相残的心意,二哥终究将这片擂台让给了老大与老三。”
“那他赢了吗?老大会让着他么?”祈风烟迫不及待地问道。
宋思行摇了摇头:“不,老大虽有君子之风,但他笃定比试便是比试,若不能拼尽全力,又何必设什么魁首?所以,是为手中的剑,也是为眼前的三弟,他绝不会相让。”
祈风烟瞪大眼,已然听入了神。
“这正合老三的意思。若是一个二个都相让,他这魁首做得也忒没尊严。于是他拔剑,打算与自己的大哥正面交锋。”
“可惜,他的资质与实力实在太差,还没等过上几招,就已经败下阵来。擂台相见,脚下沾地者输。可老三不愿败退,仗着自己绝世轻功,执意要与之相争。老大不忍伤他,却也不得不将他驱下擂台,只得一掌挥向老三的右腿,他以为凭着老三的轻功,定能从这一掌下逃脱,而如此一来,老三就不得不被他击下擂台了。谁知千算万算,他没算到老三的实战不足,情急之下,老三竟敢抬另一条腿去挡——”
“啊…”祈风烟惊呼一声。
“而后,老三的腿就这样断了。虽然后来凭着无数草药奇珍,大夫替他接好了腿。可惜,他唯一引以为傲的轻功,却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施展自如了。且每逢雨天,他的伤腿就会隐隐作痛。而这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是足以致命的弱点。”
“……你看,引人注目往往意味着更大的祸患。倒不如做个平凡人自在得多呢!”
宋思行忽然又从腰间摸出一个酒葫芦,在祈风烟瞪大的眼睛中咕嘟咕嘟豪饮而下。
末了,他抹了抹嘴,低笑道:“怎么?狗鼻子不好用了?”
“你才狗鼻子呢!”祈风烟不甘示弱地回击。
“我也要喝。”她一把夺过宋思行手中的酒壶,对方倒也没拦着,许是两人都有些醉意,此时也分不清究竟是谁该少喝些了。
“咳咳咳…”她畅饮一气,似是急于说话,竟将自己呛着。
“慢点…”宋思行无奈耸肩,“没人跟你抢。”
“咳咳…你说得有理,却也无理。”祈风烟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我固然知晓故事中的老三可怜,命运待他不公,即便父亲与兄弟都厚爱他,却没人真正了解他。但是造成这一后果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若不是他非要争这名气,分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若是他当机立断,与那故事中的亲人再无交集,又怎么会有后来的惨剧?”
“好比一只鸟,若背负的东西太多,又怎么能飞向天空呢?”
“所以,他一定是一只笨鸟。”
“你说得对,他的确是一只笨鸟。”宋思行点头笑道。
两人相对,半晌无话。
祈风烟忽然开口道:
“宋三,你说的这只笨鸟,是你自己吧?”
祈风烟看着窗外,今夜无星,想来明日又有一场雨。
“——所以,要和我走么?”
“——你这个人,虽然有时候有些无赖,但其实还挺有能耐的。至少在我眼里,你不会是什么无用之人,也绝不会是故事中的那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顾虑什么,但我还是想真心实意地邀你来白狼寨。虽然爹爹脾气不好,我也…偶尔脾气不好,但爹爹很看重你,我也很…”
祈风烟顿了顿,红着脸道:“明年的花朝节,我还想看到你送我的火树银花。”
“我……”宋思行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有一瞬的迷茫与慌乱。
纵使…
纵使…
可是,还是不一样。是谁说的,若是说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话来圆。
他还没来得及想好说辞,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他们在那!”
“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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