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棋醒过来时，时间已经在迟到的边缘了。他掸掸沾在衣服上的枯草。药瓶顺着他站起的身体滑落在草地上，一声沉闷的声音由此而来。他觉察到了，拾起来，朝屋里飞奔。
他将一切起床后的步骤加快了好几倍：洗脸，刷牙，穿校服，拾起书包奔跑出门。奔跑在马路上，目标是两百米外的公交车站台。
清晨的凉风拂面而来，可他没有觉得神清气爽，反而脑袋有点晕乎乎的。在急忙上车的过程中，眼睛的余光切过后半个车厢。车厢昏沉沉的且在引擎声里微微颤抖着。早上乘车的人多，已经没有空着的座位了。在无果的大致地扫视之后，他瞅到一个吊环，走过去。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等等，在哪儿，在刚才的视野里，他回想起有一张熟悉的脸在视野里出现。他恍然大悟地回过头去，不假，一张长着圆脸、眉眼秀气的剪着平头的男孩坐在那里，对他发出微笑。是他的同班同学——苑。“早。”建棋发出友好的微笑跟他打招呼。“早。”苑也礼貌地还以微笑。
“迟到了。”建棋说。
“嗯。”苑低声回答道。
“老师又要骂了。”建棋有些丧气地说。
“那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想啊。早上有点不舒服，起来晚了点。”苑做出认真的样子说。建棋看着他微微夹起一只外眼角，脸颊有些僵硬地刻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或者那僵硬的笑是一时找不出话而用来搪塞的吧。
学校里一片安静，操场上看不见学生的踪影。有老师在教室门口出入。在靠近点儿仔细听，某位女老师洪亮的好嗓子在空气中飘荡。突然传来一阵学生整齐的朗读声，好像潮水向他们奔来。这些是再明显不过的上课的征兆。
在教室门口喊声报告，班主任板着脸走出来。在还没靠近的时候瞪着目，在靠近的时候话匣子打开了。建棋大脑里一片空白，一点儿也没听进去。然后，他们被老师恋恋不舍地放回教室，然后坐在座位上，然后，建棋低着头发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2114年，浑水事件成为导火索，宣告着人类与半兽族的大战正式爆发2116年天原家族和应氏家族的族长代表半兽族与我们政府元首在远海谈判，这就是‘远海’谈判。但是呢，同学们，这场谈判的结果呢，并没有达到和解的初衷。2120年，半兽族彻底被击败了……”历史老师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讲着课。建棋没有心思听课，望着窗外的景色：高层建筑的一部分和远处青山模糊的轮廓。近处有棵梧桐树的枝叶伸到窗户外面，一点冒出窗台的树叶引起了他的注意。
“李建棋！”建棋这毫不掩饰且持续过长的违反上课规则的举动终于使老师无法容忍，于是老师叫了他的名字。建棋正在出神中，没有听到老师叫他。还是靠同桌的提醒，从迷茫之后回过神的他，先迷茫地往旁边直视，接受到的是同学们齐刷刷看他的画面，其中还有几个人极力保持严肃的脸上漏出了一点儿笑颜。他理解了几分，再通过往前的扫视，他的目光撞到了老师阴沉的脸，眼睛不禁退缩一下。他自觉地站了起来，赶在老师愤怒地叫他第二遍之前。
“你在干什么？”老师严肃地说。
“再看窗外。”建棋毫不避讳地说。
“好看吗？”
“嗯。”建棋缓缓地低下头——刚以为是低头愧疚的时候，他又将头抬起，给旁观者一个恍然大悟，呈现给他们一个长长的点头，他很坦然地抬起眼睛，里面没有混进去一丝害怕的阴影，那里面是明亮而干净的凝视的眸光，没有丝毫恶意的。
“回答一个问题。答对了你就坐下，答错了你这一节课就一直站着。”老师不客气地说。
建棋凝视着老师，没作声。老师就当做他默认，说：“三二行动成功阻止了半兽族的什么计划？”
建棋脸色忽然一变，默默低垂下头，一句话也不肯说。眼睛盯着课桌上翻开着的历史书，恰好在那一页：三二行动成功阻止了半兽族实施的“神兽”计划，大大挫败了半兽族的斗志……
“哥哥。”建棋在心中默默地喊。他回忆起六年前。那一天，正是离别的日子。那一天，是他七岁的时候。懵懵懂懂的他看不懂大人们凝重的脸色，纯洁的心跳竟然无法与严肃的氛围发生共鸣。他唯独在哥哥脸色上寻找到了温暖的笑容。他好奇地问：“哥哥，你是要到哪里去？”
旁边围拢而来的人，好多他现在已经记不起来，已经模糊在脑海里了。这些人都保持着空气里的沉寂。只有他当时十四岁的哥哥微笑着对他说：“我要去执行任务。”
“带我一起去吧。”他说。
“不行。”他哥哥说。
“为什么，你是嫌我太小了吗，看不起我吗？”他颇有意见地说。
他哥哥微笑了，说：“你还小，还需要人爱。”
他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听不懂，可心灵深处莫名地颤抖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会赶在你很想我、很想我的时候回来的。因为你想别人的时候总是哭，没有男子气概。我不能再让你那么哭了，不然就更没有男子气概了。”他哥哥半开玩笑地说。他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你在家好好听话，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那你记得要早点回来，我在家等着。”他幼稚地说。
他哥哥没有回答他，只是在前行时，回过头对他流露出一个轻轻的像阳光一样的微笑，在脸颊收回这一丝微笑时，眼睛却隐隐透出一丝悲凉，脸忽然有了一种雨前灰色天空的感觉。可眸光照常闪烁着，透出悲哀与仁慈。他哥哥转过头去，再也没有回头，和同行的十来个人默默地走了。
他至今仍记得那时他在后面为哥哥摇着手臂送别，表情是无忧无虑的充满稚嫩微笑的。现在，他知道，当时心灵深处的莫名颤抖如今成为了心灵深处隐隐的创伤。他再没有等到哥哥回来的那一天。尽管很想很想，可他硬是忍住了那呼之欲出的泪水。因为他哥哥临行前的话还有临行前留给他的如同阳光的微笑像烙铁似的，深深烙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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