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微透入一点光。
夙鸢做了一个梦。
那光色在她眉心印暖。
她腹部的伤口已经被人细心地包扎，此刻，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正努力从沉睡的黑暗中挣脱出来，呼吸也渐趋平稳。
她梦到二十岁那年。
罗莱抱着一只白猫坐在台阶上。
特别是在夕阳将落的那一刻。
如丹如霞的光色映照在他的脸庞上，身旁的花枝斜逸而出，勾勒出一幅美景。
那一刻的他，温柔极了。
是夙鸢从未见过的样子。
只看上一眼，就叫人难以忘怀。
可直到有一日，罗莱竟然亲手杀了那只白猫！
夙鸢见到那一幕时，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一股刺骨的寒意从骨髓里涌起。
罗莱淡淡道：“我马上要离开云州一年，这一年我带不走它。你说，留它在这里受尽孤独，是不是还不如让它永远睡在我的怀里。”
夙鸢瞪大了双眼：“你一定是疯了！你怎么下得了手！”
“我的好妹妹，你不懂。”罗莱缓缓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哀狂，“这个世界太过肮脏，只有让它停在最美好的那一刻，才能永远留住它的纯净和幸福。”
“你——”夙鸢气得浑身发抖，“可你杀了它！是你杀了它！”
“是啊，这就像一根刺，永远留在我们彼此的心里，永远。”他慢慢伸出手，撩起夙鸢额前的碎发，“小妹，你知道吗？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只有永存的记忆才能证明这个人一直活着，即便他死了……”
夙鸢内心深处涌起的惊悸，让她听不进罗莱说的任何一个字。
罗莱将她轻轻拥入了怀中，夙鸢死死地拽紧了他的衣袖，逼近崩溃的感到恐惧。
听他在耳边缓缓道：“别怕，有我，我会永远在你心里，只要你还活着……”
……
过往的记忆碎片如鬼魅一般在夙鸢的脑海中游荡。
罗莱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晰。
它们浸润着她的意识，带着诡异的微笑和扭曲的面容，嘲笑着她的悲悯。
夙鸢忽然从地狱般的梦境中惊醒。
整个人昏昏沉沉，似有灵魂还未归位。
唯有止不住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让她大口喘着粗气，仿佛要将内心的恐惧和绝望全部倾泻出来。
夙鸢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些什么，只感到一种莫名的痛苦和绝望在心中蔓延。
那种痛苦，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烧着她的内心。
直到她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剧痛，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车外月色朦朦，马车内昏暗幽静。
诺冉坐在她的对面，轻声道：“姐姐，你终于醒了。”
夙鸢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诺冉拿来一只水壶，递到她的唇边。
好似他们之间不曾发生过半点嫌隙。
夙鸢撑起身子，喝了水，终于能够发出微弱的声音：“为什么不让我以命抵命？”
“因为我并不是来找你还债的，我只是不懂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杀了罗莱？他对你不够好吗？”
夙鸢：“……”
好吗？
“我和他……意念相悖，思虑殊途。于他于我，都如一副枷锁，相互禁锢。唯有一方魂归于天，另一方才能挣脱桎梏，得以存活。”夙鸢垂眼看向身上的伤口，十指已深深没入掌心，“你说我自私也好，无情也罢，我全都承认。”
“可你知不知道，你即便不杀他，他至多也活不过三个月！”
“……”
夙鸢的目光一颤，眼中忽然浮起了一层雾气。
她难以置信的看着诺冉，喉间痛如刀割，脸色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诺冉怒道：“在他生命最后的一刻，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夙鸢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重锤击中。
她怔愣半晌，缓缓开口：“他因我而死，是我杀了他……”
这是他选择的结局，而不是我……
如此意义就变了。
夙鸢突然感觉周身被一团寒气紧紧裹住，冷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恍惚之间，仿佛看到罗莱似幽魂一缕，悄无声息地站在暗影里，静静地望着她，嘴角微微笑着。
夙鸢不禁喃喃自语：“你是要我替你而活吗？”
她的心仿佛被尖锐的刀刃深深刺入，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夙鸢忽觉自己人生其实挺可笑的。
从一个权贵攀附到另一个权贵，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自由？
她低着头。
慢慢地、一点点地，缩卷在暗黑的角落，脸上像是笼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
直到又过了许久，外头有马夫来报：“主子，进云州了。”
诺冉：“进宫。”
他轻扫了夙鸢一眼，忽然阴恻恻地笑起来：“你觉得这辈子还有机会再见到李元狐吗？”
夙鸢闻言，心中陡然一紧。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却又在瞬间松开，眼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狡黠……
夜如泼墨，浓重而深邃。
月如轻纱，飘洒而轻柔。
当诺冉回宫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太子第一时间到了长秋殿。
他见到诺冉时，扬手就打了他一个耳光，低声吼道：“你在想什么？趁国家之乱大肆捞取不义之财，这种事情也是你做的吗？”
诺冉偏头间，又似一个傻子。
太子面色阴沉，厉声质问：“是不是夙鸢教唆你的？她也是疯了！一个金矿还喂不饱她吗？”
诺冉面无表情地回应：“她死了。”
“什么？”太子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杀的。”诺冉的声音平静而冷漠，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太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诺冉又重复了一遍：“我杀的。”
“你……”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微颤地说道，“东粼那边不久就会有消息传来，届时我便会知晓真假。若你敢骗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从不骗人。”诺冉歪着脑袋，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太子最不喜欢他这副模样。
那种漠然置之、无所畏惧的态度，像极了罗莱。
太子冷道：“你近期最好安分守己，别再惹是生非，否则本宫定不饶你！”
诺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对他的警告并不在意。
太子见状，心中的怒火更盛。
但他知道，对一个疯子来说，再多的警告与威胁都如泥牛入海，无济于事。
太子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住内心的怒火。
他声音放缓，语气中带着一丝诱哄与安抚：“诺冉，你且听本宫一言。待本宫登临大宝，定还你自由之身，封你为王。届时，你将享尽荣华富贵。只要你现在乖乖听话，不再生事。”
诺冉闻言，唇角微勾：“好啊。我很听话。”
太子长舒一口气，放心地走了。
在他走后，长秋殿摇曳的烛火在诺冉幽深的眼底跳跃，仿佛染过一段血色红尘。
诺冉的脸庞上掠过一抹讥诮的冷笑：“这世间之人，果然都以己利为重，视他人为棋，视他事为刃，你说，对吗？”
“姐姐。”
夙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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