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老朱又来到了他种地的院子里。
小院依旧。
院中的亭子,一如从前。
只是两旁的亭柱上,多了一副对联。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龙飞凤舞的大字,遒劲有力,恢宏气势扑面而来。
仿若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正在战场与敌人厮杀。
隐隐约约间,又带着一丝怜悯天下苍生之意。
因为写这幅字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孙儿写的对联,老朱御笔亲题。
站在亭前,凝望了一眼,不禁又有些感慨。
劳碌了一辈子,从来未曾好生歇息过。
倒是这段时间,是真的闲下来了。
但这人一闲,便开始各种胡思乱想。
想以前的事,想年轻时的种种。
想马皇后,想儿子,还想孙子……
年轻时多好啊,意气风发,睥睨天下,傲视世间。
指挥千军万马,击败一个又一个的敌人。
那时候,还有大妹子陪在身边,有聪明乖巧的儿子朱标……
如今,他功成名就,创建大明,将鞑子驱除到关外,开创新的王朝。
坐拥万里江山,一声令下,天下莫敢不从。
然而,人也老了。
身体大不如从前。
大妹子也离他而去了。
儿子朱标也走了。
如今,自己恐怕也快入黄土了。
每每想到这些,老朱便感到有些无奈。
人生无常,天意从来高难测。
纵然他是人间帝王,在人间至高无上,却终究也有许多无可奈何的事。
好在上天总算没有负他。
给他留了一个好孙子。
想到熥儿,老朱的脸上,不由得浮现一抹欣慰的笑意。
熥儿的才干,能力,人品,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较之标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连眼光,也非比寻常。
他挑选的杨士奇,确实有大才。
即使放眼整个大明朝堂,也鲜有人能企及。
大明江山有熥儿这样的继承人,老朱就放心多了。
但要说高枕无忧,却也未见得。
熥儿遇刺这件事,对老朱来说,就始终是心中放不下的隐患。
此人能指使朴家人为刀,刺杀熥儿一次,就能再刺杀第二次。
可老朱又怎么能让宝贝孙子以后再冒险呢?
这个人,无论如何都要找出来。
不过,杨士奇说得不错。
此事确实不宜大张旗鼓,弄得朝野不安,也不可能真追查到什么真相。
故而,在杨士奇进宫之后,老朱便默认了朱允熥之前下达的停止追查的命令。
可私下里,锦衣卫密探和检校们,正日以继夜的探查着,誓要查到幕后真相。
老朱一开始怀疑的人是秦王朱樉,故而才狠狠打了他一顿。
但后来又觉得不对。
朱樉确实在府中阴养杀手,可刺杀朱允熥的人,并不是朱樉养的那些杀手,而是朴家的亡命之徒。
老朱当时又怒又急,看到秦王,想起他阴养杀手之事,恨得牙痒痒,当即便将其狠狠毒打。
事后想来,秦王的嫌疑,反而不大。
因为老朱很了解自己的儿子,清楚朱樉的性子。
他不仅暴虐,行事也同样的粗暴,简单直接。
若真是他出手,派的就该是秦王府中阴养的杀手,而不是朴家的余孽了。
可若不是秦王,那才让老朱更心痛了。
晋王素来懂事,虽然有时候脾气火爆了一点,偶尔会虐待下人,但他的军事才能不错,有勇有谋,帮着镇守北疆,防范鞑子南下,移民塞边,也算是为大明江山的稳定,立下了汗马功劳。
燕王亦是如此。
虽然他们两兄弟自小不和,矛盾纷争不断。
但在老朱眼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若真是他们两人派人去刺杀熥儿,那……
至于献王朱允炆,老朱就更不敢深想了。
那可是标儿的儿子,熥儿的哥哥,还是他之前十分看重的大明继承人。
只差一步,就立他为储君了。
如果不是那日熥儿站出来阻止的话。
朱允炆在老朱心中素来忠厚老实,孝顺谦恭。
若真是他派人行刺自己的亲弟弟……老朱有些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天家当真无私情吗?
为了争夺皇位,万般手段用尽,乃至骨肉相残,兄弟反目,为什么要这样呢?
当一个闲散王爷不好吗?
咱给藩王定的待遇,也不可谓不高了啊!
老朱一念及此,又觉得有些痛心难过。
这些时日不理朝政,空闲的时间多了,想得也就更多,头却更痛了。
老朱走到亭子里坐下,轻轻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边浮云。
有时候真羡慕浮云,可以随心所欲的在空中飘来飘去,没有任何牵挂和羁绊。
一名太监轻步从外面走了过来,弯着腰向老朱递呈今日刚出版的《大明日报》。
“今儿个怎么送得这么迟?”老朱淡淡问道,一边问,一边饶有兴趣的拿起了报纸。
这段时间不批阅奏折,他却是对这大明日报越来越感兴趣。
一是大明日报采用白话文行文,通俗易懂,不绕来绕去,很符合老朱的胃口。
二是上面第一版写的,就是他自己年轻时的传记。
而且写得极为朴实,毫无虚假夸赞之言。
比如说,母亲生他的时候,满室生光,弄得邻居都以为发生火灾了,跑过来救火,结果发现原来是生孩子了。
老朱觉得这个就写得很不错,很真实,虽然他自己也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
但他那时还是婴儿,不知道也属正常。
作为天子,出生时自然会有天降异象的。
再比如说,当年他在庙里当和尚时他是如何神异,如何见义勇为,救民于水火……
四方游讨时,又如何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如何杀贪官,惩恶霸,锄强扶弱。
以至四方豪侠,无不钦佩,天下仰慕。
诸多事迹,不一而足。
虽然很多事情,老朱自己都记不太清了,但又好像模模糊糊有些印象。
这些肯定都是真的。
很符合咱的为人嘛。
何况写的东西,都有事迹,有人物,有地点……
虽然时过境迁,加上多年战乱,原来的那些见证者都找不到了。
但这样写出来,就显得不浮夸,不吹嘘,有理有据,让人一看就信服。
比朝中大臣那些不知所谓的胡乱吹捧写得好多了。
咱一生有那么多的丰功伟绩,还需要你们乱夸吗?
据实讲述,不就行了吗?
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赞美之词,却连一件事迹都没有,这岂不是无凭无据?
让人觉得尽是些虚妄不实之词!
那些大臣都该好好看看大明日报,学习一下什么叫“秉笔直书”!
除此之外,还有第四版的民间报道,老朱也很欢喜。
久居深宫,只能通过锦衣卫密探和检校来打听消息,以及朝臣们的奏章里面,窥见民间一二。
虽然密探和检校探听的消息不少,却不如这报纸写得这般生动有趣,引人入胜。
报纸的内容其实也不多,老朱很快就看完了,心情也随之舒畅了不少。
要不是看报纸,他还真忘了自己年轻时做过的那许多侠义事。
毕竟,当皇帝之后太忙,哪有空闲去想从前的事。
如今年龄大了,记忆力便不如以前,有许多事也早忘了。
幸亏有这报纸,替咱记录了从前。
老朱这般想着,嘴角边不由勾起一抹笑意。
“报纸一早就送过来了,但宫里的娘娘们,都拦着要看。”
“奴婢们没有办法,只好给她们看,这才耽搁了时间。”
老朱一听,倒是乐了,笑道:“这大明日报,不是公开发行,谁买都行吗?”
“以后可不许再拦着咱的报纸看了。”
“她们想看,就自个儿掏钱买去。”
“咱孙子送咱的,她们凑什么热闹呢?”
太监连忙应声道:“是,奴婢记住了。一定将陛下的旨意,带给诸位娘娘。”
就在这时,那日接送杨士奇的太监吉垣,弯着腰极为恭敬地走了进来,递上一封密信。
老朱拆开密信,迅速扫了一眼,问道:“吕氏这些天,都没有任何异动吗?”
“吕妃娘娘除了每日织毛衣外,偶尔念经打坐之外,再没有做过其他事。”
吉垣恭敬道:“不过,昨日吕妃娘娘见了献王殿下。”
“母子二人谈话的时候,特意支开了所有下人,又选在了宫殿外的开阔处,奴婢纵是有心安排人偷听,也无从下手。”
“故而,吕妃娘娘和献王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哦?”老朱淡淡应了一声。
吉恒连忙跪了下去,道:“奴婢该死,奴婢有负圣恩,没能完成陛下交待之事,还请陛下恕罪。”
老朱的旨意,可是不许漏掉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但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有时候确实也无能为力。
这个时代,可没有监听设备。
“罢了!”老朱摇了摇手,道:“她这般慎重的避开外人,你们也是有心无力,咱不怪你们,起来吧。”
“谢陛下!”吉垣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又道:“今日献王去了吴王府上,看望吴王,还邀请吴王去参加不久后吕妃娘娘的生日宴。”
接着,他就将朱允炆在吴王府的遭遇,包括离开后杨士奇带着朱高煦去通政司杀人的事,都细细说了一遍,还递上了一封书写的报告。
“撒童子尿?”老朱听他说完,略带怒意道:“这不是胡闹吗?太有伤皇家体面了!”
但很快,老朱又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那日刺杀的事,熥儿心中怀疑是他二哥所为。”
“虽然熥儿为了骨肉亲情,不愿追查,但要说心里面全无怨气,那也不是可能的。”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宣泄一下心中的那股子怨气,从此便在心里放下,揭开过去了。”
“他其实是为了维护骨肉之情,熥儿心太善了。”
想到这里,老朱之前那点刚刚升起的那缕怒意,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刺杀朱允熥的背后指使者真是朱允炆,熥儿这样捉弄一下,就放过他,只能说明熥儿很念兄弟之情,胸襟广阔。
毕竟,对方都要取他的性命了。
一念及此,老朱又想到刺杀之事,暗中追查了这么久,竟然还没有任何线索,不禁又有些怒意。
“让你们查案子,你们没有任何发现。”
“让你们监视吕氏,也监视不好。”
“咱养着你们,有什么用呢?”
此言一出,吉垣扑通一声,再度跪下。
“奴婢罪该万死!”
“万死?事情办不好,你万死又有什么用呢?”老朱冷冷道。
吉垣额头触地,上面有数不清的汗珠不断渗出。
农历十月的天气,已然很凉。
他却在瞬间便湿透了全身。
“陛下,奴婢们查了一段,也不是毫无收获,只是没有证实前,不敢草率呈给陛下。”
老朱龙眸中精芒骤射,道:“说,咱要知道。”
吉垣道:“吕妃娘娘身边的一个贴身宫女,与东宫里的一名小太监对食。”
“因为这名小太监,昔日也曾在宫里当差。”
“奴婢们奉旨去监视吕妃娘娘的时候,便与这名小太监联系上了。”
“据他言及,曾听那名宫女私下里说,在吴王殿下率锦衣卫去抓梁国公的那天,献王殿下的老师,朝林院编修黄子澄,曾去找过吕妃娘娘。”
“吕妃娘娘赐了黄子澄一件亲手编织的衣服,以示恩赏。”
“除此之外,吕妃娘娘还在与黄子澄谈话时说……”
吉垣说到这里,骤然停了下来,似乎又有些犹豫。
老朱正听着呢,见他突然断下来,不由问道:“她说了什么?”
吉垣知道话已至此,再不说也是不行了,忙道:
“这只是那名小太监的一面之辞,奴婢怕打草惊蛇,也不敢去抓吕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问讯,故而不敢确认是真是假,原想着待日后查实了,再呈报陛下。”
“如今陛下问起,奴婢便只能说了。”
老朱不作声,脸上无悲无喜,静静等着他往下说。
吉垣吞咽了一口口水,继续道:“吕妃娘娘在谈话中说,她从小将吴王一手养大,对他不薄,想不到吴王今日竟然站出来和献王争储君之位。”
“早知道这样的话,还不如……还不如……”
他越说越紧张,竟有些结结巴巴起来。
老朱不耐烦了,怒问道:“还不如什么,快说!”
吉垣一惊,一口气总算理顺,忙道:“吕妃娘娘说,还不如趁着当初吴王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将他给悄悄掐死了,神不知鬼不觉,也免得似今日这般养虎为患!”
啪!
老朱猛地往身边石桌上狠狠拍了一掌。
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龙眸之中,风云骤现,雷霆狂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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