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守卫首领微微愣了愣。
制造局的各家工厂刚开始运作的时候,确实有许多京城权贵,高官来工厂参观,游玩。
太孙殿下拿出国公之位,悬赏能发明蒸汽机的人后,更是激起了许多勋贵高官子弟的兴趣。
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的二代们,纷纷赶来大明制造局的工厂看热闹。
一开始的时候,工厂哪敢得罪这等权贵子弟呢?
他们说要进去,自然只能让进。
后来才发现,这群爷进去之后,是真的太难伺候,严重影响了工厂的正常运作。
制造局管事的赵瑞,便将此事禀报了太孙殿下。
朱允熥立即颁发了命令,往后不管什么身份什么级别的官员,勋贵,都不得擅自进入制造局的工厂。
有需要去办公事的,如刑部抓人,或税务司查税等等,一律由相关衙门开具正式的公文,提交制造局核验无误,方可进入。
都察院派人巡查,抽检公文,若以办公事为由,故意入内游玩,影响工厂生产运作的,严惩不贷。
在接连惩罚了几个不信邪的人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来工厂捣乱了。
锦衣卫虽然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衙门,但锦衣卫的人,也素来最会看风向,消息更是灵通无比。
不应该傻傻地往太孙殿下的刀口上撞。
真要来办事,也应该拿公文过来。
一块身份令牌,去其他地方自是够了。
但要进制造局的工厂,却行不通。
今日这位锦衣卫的“大人”,似乎与往常不一样。
他的目光,又望向门口的马车。
能让锦衣卫亲自护送,马车内的人,必定是皇亲国戚无疑了。
还是不要太莽撞行事为好。
虽然太孙殿下有严令,但能不与锦衣卫起冲突,自然还是要尽量避免的。
守卫首领不是傻子。
这种事情,能踢给上面的人去处理,他也求之不得。
想到这里,守卫首领沉吟了片刻,吩咐旁边的一名手下:“你立即去将此事上报赵大人。”
……
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些许。
蒋瓛的脸色,仍然十分难看。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去哪里不是被人恭恭敬敬地接待呢?
何曾受过这等闲气。
不过是制造局的门子罢了,竟然就敢拦自己。
蒋瓛本也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此际能强压着不发作,还是因为皇帝陛下亦在的缘故。
但也正因为皇帝陛下在,蒋瓛心中更有底气,怒意也更盛。
恐怕在陛下眼里,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无能,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对面的守卫首领本来已经准备借坡下驴,见到对方始终摆着一张臭脸,便也懒得理会了。
另一边。
赵瑞正在制造局的办公房里,仔细核算着账目。
这可是朱允熥反复交待的事。
要监督好朱高炽,管好大明制造局用的每一分钱。
时至今日,大明制造局已经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光是聘用的工人,就高达数十万之众。
每天经手的流水开支,比几年前大明朝廷的开支还要大。
手握这等大权,赵瑞办事却十分小心翼翼。
当初多亏自己有先见之明,转投太孙殿下门下,要不然,便不是今日的无限风光,恐怕早就去九幽地府见阎王了。
他虽然是一个太监,不能行人事,权力欲却极强,做事也极为认真。
刚开始办大明制造局的时候,赵瑞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是在太孙殿下的不断鼓励下,慢慢试探,才渐渐有了今日的景象。
制造局当然有专门的账房先生。
但较大的账目开支,赵瑞总要自己亲自过一遍。
正看着,外面突然有人来报。
“大人,炼钢厂门口来了锦衣卫的人,穿着便服,却亮了腰牌,说是要进厂区。”
“小的们问他是否有锦衣卫衙门的公文,他说没有,但态度又十分坚决,一定要进来……”
赵瑞不等他将话说完,猛地一拍桌子。
“就这点小事,该怎么做,此前早有惯例,难道是忘了太孙殿下的命令了?”
“你们自己就不能处理吗?需要上报给我吗?”
他语气严厉无比,顿时将前来禀报的人吓了一跳。
赵瑞也确实有几分气了。
下面的人,分明是不愿意背锅,怕得罪锦衣卫,才派人来“禀报”,而不是直接秉公办理。
这事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一点毛病,实际上就是官场上惯用的推卸手段。
自己像泥鳅一样,滑不溜鳅,两头不得罪。
但是,他们不背锅,那赵瑞就得自己背。
他当然不满。
不管来人是锦衣卫的人,还是别的勋贵子弟,皇亲国戚,“借”着锦衣卫的腰牌,想来大明制造局的工厂凑个热闹,总而言之,对方必定不是好“惹”的人物。
否则,也不会有这般大的胆子,敢来闯大明制造局的工厂。
即使是官职比他赵瑞低,关系背景没有他赵瑞硬,但能不得罪,当然还是要尽量不得罪的。
朝廷为官,讲究的是“花花轿子人人抬”。
清正廉明当然是必须的,不能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
但清正廉明不是直来直去,铁面无情,不通人情世故。
还是要注意一点方式方法的。
锦衣卫的人持腰牌硬闯,下面的人将其拦下来了,制造局再派人去找锦衣卫衙门去交涉,同时上报都察院。
硬闯的人挨了罚,吃了亏,日后他赵瑞只消说,此事自己并不知情,都是下面的人一手经办,也是朝廷规制所限,若有得罪之处,只能请大人多多包函。
对方即令心中仍有怒气未消,双方也不会因此而结多大的仇怨。
就算对方来头很大,赵瑞再装模作样的处罚一下拦他的人,此事就算翻篇了。
这是基本的官场哲学。
下属替他背了“锅”,得罪了人,甚至事后还会被“处罚”,但这个锅,赵瑞也不会让下属白背。
所谓“处罚”只是走一个过场,实际上只是调动一下位置。
过一段时间,甚至会提拔重用。
这个道理,除了一些懵懵懂懂无知的底层小吏之外,凡是担任过一点官员职务的人,哪怕是最低级的官员,也能懂的。
可这守卫首领,竟然故意装傻充愣,生怕自己得罪人,生怕担一点责任,借着“禀报”为名,一点担子都不愿为上司担,赵瑞如何能不气呢?
看来,此人是不适合继续做守卫首领了,得“调整”一下。
他怒瞪了那禀报的人一眼,喝道:“还不快滚!”
那人原也只是一个普通守卫,在赵瑞这等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面前,本就胆战心惊的。
此际骤然被骂了几句,哪里还敢停留半刻,连忙转身逃也似的离开。
赵瑞又喝道:“告诉你们的头,就说我不在。这件事,让他自己看着办,办不好,他也不用在制造局呆着了,自己辞职好了。”
看来赵大人是真的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啊!
那人只觉得背后一阵阵脊背生凉,脚下的步伐,不禁又加快了三分。
也是。
此前,又不是没有人拿锦衣卫的腰牌来过制造局。
不照样给顶回去了吗?
有了前例,该怎么办,确实不用禀报赵大人。
毕竟,虽然小王爷是名义上的制造局主官。
但谁都知道,小王爷只抓主要工作,制造局具体的大小事务,日常管理,都是赵大人在负责。
制造局上上下下几十万人,人数之众,堪称大明第一大衙门。
管理制造局,几乎就相当于统领几十万大军了。
若是谁都因这点小事,便来打扰赵大人。
那赵大人估计就是有一百个分身,也忙不过来。
锦衣卫的人,固然轻易不能得罪。
但只要自己好生在制造局呆着,锦衣卫又能将自己如何?
真要追究,自己等人执行的还是太孙殿下的命令呢。
那名锦衣卫如此嚣张,正好给他一个教训。
他脚下生风似的跑出几步,脑海内的念头,已千回百转。
“回来!”
身后,突然又响起了赵瑞的喝声。
他的脚步下意识地僵住。
刚才受了惊吓,此际便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直到赵瑞的声音,又再次响起:“我叫你回来。”
他这才确认无误,有些不解其意,转身返回。
“你刚才说那个人身着便服?”赵瑞略带疑惑地问道。
他将此人喝斥走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对。
一回味,立即便想起了他话中所说的“便服”两字。
如果对方真只是倚仗身份,想要进制造局的工厂里面来逛逛,那就应该将锦衣卫身上那层“虎皮”穿上。
断没有故意身着便服的道理。
“是!”那人低声应道。
唯恐再受责骂,不敢多言半句。
“你且详细说说。”赵瑞追问道。
“那名锦衣卫是护卫着一辆马车来的,同行的人不少。”
“他开始并未亮身份,被守卫拦住,才悄悄拿出腰牌。”
“有点神秘兮兮的样子,好像自己锦衣卫的身份,是多大的秘密似的。”
“再后来……”
他一五一十,将事情的经过,都详细说了一遍。
半晌后,赵瑞总算弄明白了。
“对方拨刀,还声言阻拦者杀无赦……还有,是对方让你们上报制造局的主官,这么重要的消息,你之前怎么不说呢?”
那人愣了一下。
心想我不是本来打算说,被你打断,才没有说完吗?
怎么反而成了我的错?
满肚子委屈,可此时又哪敢抱怨呢。
只好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赵瑞也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来,道:“走吧,我们去见见他。”
制造局是什么地方,在如今金陵城的权贵圈子里,没有人不清楚的。
对方既然是锦衣卫,就不可能不知道。
这般有恃无恐,很不正常。
何况,对方还点名要见制造局的大人!
莫非真有什么重要的公事?
又或者是他马车里护卫的“贵人”,来头大到连制造局都得罪不起?
能让锦衣卫穿着便服,秘密护卫的人,整个朝堂上,也没有几个了。
想到这里,赵瑞当然得亲自去看看。
很快,他就见到了硬闯的人。
赵瑞的嘴巴,顿时张得老大。
这些守卫不认得蒋瓛,他自然是认得的。
下面的人,只禀报来人是锦衣卫,却没有说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亲至啊!
“大人,就是他!”守卫首领指着蒋瓛道:“他自称是锦衣卫的人,要进咱大明制造局的工厂,可又没有拿锦衣卫衙门的正式公文。”
“瞎了你的狗眼!”赵瑞怒喝道:“他是锦衣卫……”
声音戛然而止。
赵瑞猛然醒悟过来。
下面的人只说此人是锦衣卫,没有提及是指挥使,说明对方只亮了一块普通的锦衣卫腰牌,而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的令牌。
如若不然,守卫在禀报时不可能不说。
再说,若指挥使大人若真亮明了身份,这些守卫也不敢拦,也不可能拦得住。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别说只是进制造局的工厂参观,就算他要硬闯东宫,除非太孙殿下亲至,或者皇帝下了圣旨,否则,谁能拦得住呢?
对方是不愿意亮明身份硬闯,才让守卫们上报制造局的大人。
这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对方有任务在身,不方便暴露身份。
故而后面的话,赵瑞便吞了回去。
蒋瓛果然也是一样的反应,疾步上前,道:“借一步说话。”
两人离开众人,走远了之后,赵瑞方微微弯腰欠身道:“守卫无知,不知是指挥使大人亲至,得罪之处,莫怪莫怪。”
蒋瓛笑道:“我岂能因这点小事,就生太孙殿下身边大红人的气?只不过……”
他向着马车处做了一个示意。
赵瑞心中一惊。
老朱外面微服私访的消息,乃是朝廷绝密。
群臣只知老朱不在宫中,而在外面颐养身体。
具体的去向,老朱没有告诉任何人。
朱允熥执掌朝政,又有探听司作耳目,自然能打探到。
赵瑞管的是制造局,自然不知道此事。
但能让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护卫,对方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下官这便去安排。”
蒋瓛微微点头,又道:“此事还需要保密,不可让外人知晓。”
赵瑞忙道:“请指挥使大人放心,下官晓得轻重。”
说毕,当即转身回道,对众守卫道:“锦衣卫有公事来制造局办理,我领着他们进去了,你们在外面仔细戒备。”
“今日从现在开始,炼钢厂实施临时管制。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皆不得擅自进出。”
虽然皇帝陛下的身份不能公布,但必要的警戒,还是要提高。
钢铁厂每天进进出出的工人众多,人一多就乱,也只能临时加强管制。
皇帝陛下可不能在自己的地盘出任何意外。
哪怕是受了惊吓,都是大罪。
守卫们闻言,顿时面面相觑。
看来今日确实与寻常不同。
锦衣卫竟然真是来制造局公办的,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赵大人突然令炼钢厂实施管制,更是让守卫们感到一丝不安。
不管他们如何作想,赵瑞已领着蒋瓛等一行人,以及老朱的车驾,前往炼钢炉处。
这段不大不小的插曲,算是落下了序幕。
唯有马车上的老朱,仍神情严肃,喃喃而语道:“熥儿怎么就留了这么大的隐患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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