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令月微颔首,才走了几步,不由便笑开了。
那募捐告示上,“怀素香坊”和“柳令月”的名字,竟被写在了头一行,头一个。
转头瞧一眼身后乌压压的人群,一时,她竟觉着脸颊微微发烫。
虽说为着此回筹款,她拿出阿爹留下的压箱底的老本,还变卖了些许家产,可比起那群富贾乡绅,她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与人相提并论都难,遑论这般堂而皇之地写在首位。
“你先前说,要带着‘怀素’香坊的招牌,去更高更远之处,”时旬挑眉,“我特意嘱托梁知州将你写在头名的,如何?”
柳令月讶然抬眼,实未料到,他竟还记得自己随口之言。
“可这样,未免有些过于高调了?”她抬手指了指那放大、加粗、着重圈点出来的七个字。
“怎会?”时旬不以为然,俯身低低道,“那些老头和大金链儿钻营了半辈子,却不如一个小姑娘捐得多,多丢人,又凭何能写在你上头?”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那阿月便却之不恭了,”说着,她朝时旬福了福身,“多谢世子。”
时旬拱手:“小的应该做的。”
两侧看热闹的人群不由又交头接耳起来。
“看样子,时世子与那柳大姑娘关系不赖么?”
“又是咬耳朵,又是做小伏低的,如此说来世子也并非传言那般恶贯满盈呐。”
忽而,不远处传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响动,咿咿呀呀,拉得好长。
方还说长道短的众人,倏地静下来,望着来人屏气凝神。
“你这昧了良心的烂娼妇。”余氏手里提着个污糟不堪的木桶,径直扣到了笑意盎然的柳令月头上。
烂叶儿、鸡蛋壳、黢黑的肉皮、发霉的米浆,瞬时挂满了她梳得妥帖的小盘髻。
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浓稠液体,顺着那扑闪的羽睫,瓷白的下巴,滴答答地滑落,无孔不入地钻进她衣衫每一处罅隙。
“你疯了?”时旬本能地抬腿,将余氏踹下阶去。
余氏趔趄着爬起,并不接时旬的话,只用手指了指阶下停着的两辆木制轮椅。
“大家伙都来瞧瞧这不肖子孙,将人打成什么样了?她娘去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将她拉扯大。他爹走了,我家夫郎又成日为香坊的营生奔忙,左不过是想保全大哥辛苦积攒的产业。
你们平日里总说,是我们吃人绝户,吞人家产,如今也瞧见了,她一出手便是九千两,倒不是在乎这钱,毕竟二房也是出了力的,我家夫郎不过想叫她把名字记上,她就下了这般黑手呐。”
左侧的柳二依旧阖着目,肢体偏瘫地坐着,口眼歪斜,还时不时抽搐一两下。
右侧的柳怡音,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麻布,麻布间暗暗有血渍透出,她昏沉沉地侧头垂泪。
人群登时便又炸开了锅,辱骂柳令月的声音不绝于耳。
“都给我闭嘴!”时旬怒斥道。
待得人群静下来,这才取出方丝帕,细细替柳令月揩起脸上脏污。
这丝帕,原是那日他从她那处得来揩手的。
从没想过,有一日能用来擦这些腌臜。
柳令月一言不发,只木然由他清理着。
虽说昨日醉了酒,记忆断续,可她分明记着,是这父女俩生拉硬拽地要将自个拖走。
再往后,她便有些拿不准了。
不过,有人动手应是真的,不然今日来此前,她也不会怀疑自个打了那群乡绅富贾了。
那么,只可能他了。
“人是我打的,你又胡咧咧什么?”
余氏闻言,暗暗地笑了。
她此行来,便是要世子亲口承认的。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人群又鼎沸起来。
“如此为了个女人,仗势欺人,当真是目无王法。”
还有好事者,撺掇道:“余娘子,你家那小子好歹是个秀才,着他来,告上一告不好么?”
余氏闻言坐在地上,期期艾艾地哭诉:“秀才,我家大姑娘连解元都不放在眼里,故意将人刺伤,要进到那养济堂接近世子,如今如愿做了世子夫人,得了这般荣宠,更是半分都奈何不得了。我此回来,不为别的,便只为告诉诸位乡亲父老,该遭天谴的,从来并非我二房。她整日演得那般可怜兮兮,实则肚子里那些肮脏心思,多得数都数不清呢。如今我夫郎瘫了,女儿也破了相,实在是……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柳令月愕然。
她实未曾料到,为了香坊,叔母竟可以寡廉鲜耻到这般地步。
她是刺了崔琮不假,可分明是他们下药将她送进养济堂的。
她是接近了时旬,可分明是为了逃脱囚不得已之举。
她是做了世子夫人,可到头来为的,不过是保全父母在这世上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如今这么一闹,怕是什么都没了。
柳令月垂下眼眸,带着脏污的泪珠子啪嗒嗒落下来,往日那张秀美清丽的脸,变得如同褪了色的泥人一般灰败。
“哭什么?”时旬有些急了,扔下那不堪再用的秀帕,抓起衣袖一角,替她把泪悉数擦干。
然后起身面向众人,凤目微扬,又是那般不羁地笑着。
“今日便叫你们好好瞧瞧,什么叫真正的‘目无王法’。”
说罢,他大袖一挥,推门踏入了府衙,疾步往大堂西庑的兵房走去。
再走出来时,左手一把神臂弓,右手一把凤嘴刀。
“我原先在宫中,不过只学些拳脚功夫,实不知怎的,便将柳二员外和二姑娘打成这般模样?”他顿了顿,道,“莫非我是个武学奇才?不过,我这弓弩和刀剑用得尚不利索,既然他两人已是这副死样,不若物尽其用,用来练练手,余娘子,你意下如何?”
说着,他将凤嘴刀暂置一旁,抬手拉满了弓弦,半眯着眼,直直对准余氏的脑门。
箭羽正正好拂过余氏发髻,落了地。
“哟,射歪了,换一位。”他对准柳二。
“还是歪了,再换一位。”他复又对准柳怡音。
“啧啧,看来这神臂弓不适合我,”说着,他举起身侧长刀,悠悠地迈着步子,到了两辆木轮椅前,“还是砍砍人肉桩子,练练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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