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的姑娘,您可算回来了。”香瑛扯着嗓子,急乎乎地告状,“姑爷他今日一整天都未曾出书房,滴水未进、滴米未沾,快去瞧瞧罢。”
“他可是还在作画?”这画痴,柳令月心中暗道。
香瑛点头,迟疑道:“但……似乎画得不太顺。”
“何出此言?”柳令月问。
“您去看过便晓得了。”香瑛朝书房努努嘴,又道,“姑娘当心些。”
听她这样说,柳令月不由地攥紧了手上油纸包的提绳,疾步往书房走去。
远远地,便听见里头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动。
紧跟着,一只成色上好的定窑台盏,骨碌碌地滚到了她脚上那双缎面绣花靴前。
她伸手将台盏拾起,走到半开的书房门前,小心侧了身,叩门道:“世子,是阿月。”
“进来罢。”里头人声音恹恹的,全无了往日的张扬自得。
一进门,瞧见案几上被撕得粉碎、扔得七零八落的画纸,柳令月缓了步子,轻声问道:“世子,这是怎么了?”
时旬长吁一口气,攥指成拳,狠狠砸向案几:“画不出来。”
柳令月问:“世子可说的是,前些日子同梁知州议下的养济堂改造扩建图稿?”
时旬并未言语,只微颔了颔首,执了手边梅瓶,猛得往口里灌去。
许是呛着了,连咳了几声,又抬手压住喉头,他才勉强开口道:“图稿被梁知州否了。”
柳令月上前夺过他手中梅瓶,宽慰道:“被否了,另画便是,眼下筹款已到位,又另有安养香的收益作补,世子不必担忧钱的问题,只按着自个的主意来画便是。”
“你便这么想盼我在此事上,大展拳脚?”时旬冷不丁转头,手撑住案几边沿,低低俯身,对她道。
“自然。此事若办好了,于秀州的百姓、云娘子,还有你我,皆大有裨益。”灼热的气息喷薄在面庞,柳令月不自觉地垂了头。
“你很想快些离开此处?”时旬又问。
柳令月怔了怔,点了头:“世子不也是么?无论吃喝玩乐,抑或是为官从政,圣京比秀州多得是方便。”
倘或他回答的是,不是呢?
这话时旬没能说出口,瞧见她手中一直攥着的油纸包,他岔开话题问道:“这拿的是什么?”
想起他今日滴水未进,柳令月忙打开纸包,道:“清风楼的蜜饯果子,世子要不要吃?”
说着,便从里头拣起一颗笑靥儿,踮着脚,递到时旬嘴边:“那日我瞧见世子专挑这一样吃,应当是十分喜欢罢。”
时旬脖颈往前倾了倾,一口将她手中笑靥儿吞下,慢慢地嚼咽,心中的烦闷似乎也跟着散去不少。
他屈指点了点她颊边梨涡:“比起这个,我更喜欢这个。”
柳令月颊上仿若有雷电扫过,压下心中慌乱,她道:“世子又在说笑了。”
时旬澄澄的眸子淡了下去,半晌,才又换上那玩世不恭的笑,道:“早知如此,便不跟你做这契约了。”
柳令月不住地眨着眼,急道:“世子此话又是何意?”
“我一纨绔,吃喝玩乐才是正经事,”他抖了抖腰间挂着的六个佩囊,瘪嘴道:“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你给我的银子都花不出去了,这不本末倒置么。我原在秘书省做校书郎时,也比这差事轻松,有的是时间替人写真作画呢,如今这算过的什么日子?
还有你,如今名声在外,我去趟府衙人人皆要在我面前夸你一道,就连我那位平日不太露面的外祖母,都遣人来问她这位乐善好施的外孙媳妇呢,我呢,连个图稿都做不出来,这要是搁置上四五年,你可……走不了呢。”
原是如此。
从前玩惯了的世子,方才认真起来,被她这拼命三娘搞得颇有压力。
柳令月噗嗤笑出声来,道:“走不了便不走了,画不出来,便也别画了,我带世子去散散心。”
时旬满脑子皆是那句“走不了便不走了”,耷拉着的嘴角,瞬时就舒展开来,扔下手中笔,又从油纸包里拈了几只笑靥儿,摇头晃脑地,大跨步地跟着她往外走,边走边吃,全然一副美滋滋的模样。
……
夜幕四合。
通宝街里的瓦子,才将将热闹起来。
在此处,说书的、歌舞的、杂耍的,酒楼、茶馆乃至妓院一应俱全。
学舌的鹦鹉,矫健的女相扑,耍猴戏的,喷火的,更是无所不有。
这才只是开始,直至三更,瓦子里的热闹才会散尽。
柳令月带着时旬穿过熙攘的人群,突地在一家妓馆前停住了脚步。
“这,这恐怕不太好罢?”时旬犹豫道,“你我如今在这圣京城里可是名人,模范夫妻,带我来此处,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岂不砸了招牌?”
“啊?”柳令月歪头觑他,然后笑得更欢,“我不过是想买那个。”
她抬手指了指妓馆门前的小摊儿:“方才我听香瑛讲,世子一日都未曾用饭了,如今天色晚了,不宜再大食荤腥,这鸡丝面清淡爽口,用一些可好?”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还以为她误会自个误会得这么深了,出来散心竟是要亲自带他入妓馆……
时旬尴尬地清清嗓,垂下头看着脚上锦靴,道:“全听阿月的,正好我也饿了。”
柳令月点头,笑吟吟地对小摊贩道:“阿伯,鸡丝凉面,来一大碗。”
说罢,才想起来,自己今日在香坊忙了一日,未用过饭就回府上去了。
正想再买上一碗,肚子先咕咕叫了起来。
小贩闻声抬头,左右打量二人一番,往那瓷碗里又添了好大一筷头面,点缀上满满的鸡丝与麻油,道:“如今来这瓦子玩乐的年轻人,都喜欢这么个吃法,买上一碗面,坐到前头那傀儡戏台子前,你一口我一口的,慢慢吃。”
说罢,将碗递上,又只给了一双筷子,然后朝时旬眨了几下左眼。
时旬登时心领神会,从袖里掏出一把铜钱,数都没数,便往摊子上一扔,拉起柳令月往傀儡戏台走去。
“世子,我也饿了。”柳令月捂着肚子道。
“傀儡戏便要开场了,错过这场,可就要等一个半时辰,先过去罢。”
说着,拉起她袖子,坐到最后一排去了。
舞榭歌台上,演者奋力挥舞着手中的仗头木偶,举手投足间,活灵活现,像极了真人,引得台下观众纷纷拍掌大喝。
时旬一边吃着碗里的面,一边跟着鼓掌,乐得仿佛忘了今日为那图稿受挫的场面。
柳令月饿得脑袋发昏,实是毫无雅致欣赏台上表演,可见他这般高兴,也不好独自离场。
咕噜咕噜的,肚子又叫起来了。
时旬侧头,挑起碗中面,递到她眼前:“想吃么?”
明知故问。
不待人答话,他伸长了手,将面喂进她口中。
然后自顾自地吃起来,又道:“还想吃便叫我,可惜只有这一双筷子,只能你一口我一口。”
见她一张脸憋得胀红,时旬低低笑起来,又卷了一筷头,递给她:“这多热闹啊,可以不走么?”
“自然可以,世子这些日子辛苦了,合该好好玩玩才是。”柳令月说着,还是忍不住饿,咽下了那口面。
夜色渐浓,商户纷纷点亮了楼前栀子花灯,金灿灿的烛光映上她瓷白的面庞,衬得她温暖而柔和。
我是说,三年后,可以不走么。
时旬在心中,暗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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