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济堂檐下,雨声潺潺。
见身侧小娘子抱着双臂打冷颤,时旬低头问道:“可是觉着冷?”
柳令月摇了摇头:“还好,许是故地重游,心里有点怕罢。”
“有什么好怕的?”时旬笑道,“今日梁知州和悲田养病使来考察,寺中的药婆们特意给病人换了用药时间,虽说这会是白天,他们可都睡得很沉呢。”
柳令月舒了口气,道:“那便好。”
后山这座戒堂,原本是贮藏佛经、举行授戒礼的地方,其外,犯了戒律的僧众也须在此自恣羯磨、忏悔赎罪。
后因着一场大雨冲坏了屋檐、门窗,许多古籍经典被摧毁,负责管理此处的沙弥尼,因为愧疚,在堂里自尽了。
此后,这戒堂便荒废掉了。
直到一年前,时旬被外放秀州,云娘子请缨在此地另建一座疯病院,这座戒堂才又被利用起来,成了专收癫狂病人的养济堂。
堂中有一座四方戒台,细细雕刻有一百一十三座神龛,从前僧人们跪坐于蒲团,在这些神龛下,打坐诵经。
如今,蒲团换成了一百一十三卷铺盖,被送来的癫狂病人,在此处喝下一碗乘气汤、扎上鬼门十三针,也算是受过戒,重活一回。
“咱们从此处出去这半年,堂里陆陆续续又接进来十余病患,虽说这戒堂不小,但眼看着也是愈发拥挤,”时旬顿了顿,继续道,“而且,来的人越多,便越难治理,里头臭不可闻就算了,时常还打得不可开交,因而扩建事宜迫在眉睫了。”
“所以今日那图稿之事,务必得谈妥。”柳令月抬头看是时旬。
时旬颔首:“自然。”
两人说着,听见阶下传来了一阵热切交谈之声。
“国夫人,那两位便是世子和世子夫人罢?”
见云娘子点头,一袭橙黄袈裟的老僧笑眯眯道:“贫僧近几日听闻,他二人为养济堂之事出了不少力呢。”
“云杉大师过誉,此乃为百姓谋福祉之事,是他们该做的。”云娘子双手合十回道。
“国夫人过谦了,秀州小报的消息我等可都看过了。”梁知州亦跟着附和起来,“当真是一对伉俪。”
“又是小报,”这头柳令月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世子到底如何贿赂的那撰写文章之人?”
“耳朵倒挺灵醒,”时旬咧嘴一笑,“自然用的是你平日给我花天酒地的钱,反正忙得也花不出去,不若给咱们两个多贴贴金。”
说罢,他拉起柳令月的手,迈下阶去,对两位大人拱手道:“梁知州,云杉养病使,欢迎二位莅临,为养济堂治理提供良策。”然后又望了眼柳令月,“此乃内子柳氏,怀素香坊的少东家。”
“方才远远就瞧着二位如珠如玉一对璧人,如今离近了看,果真如此。”梁知州夸起来。
悲田养病使云杉,只上下打量起二人,眼底微不可闻的闪过一丝诧异,随后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便不再多言语。
“雨还未歇,我们上去说罢。”时旬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众人颔首,随他而去……
檐下,时旬打开搁置在一旁的画匣,取出图纸,仔细展开,对梁知州和云杉养病使道:“这是我近日新画的养济堂扩建图纸,还请二位过目。”
“又改了一版呐,”梁知州有些钦佩道,“人人都说世子纨绔,我瞧着你做起事来,还是十分尽心的么。”
时旬飞快看一眼身侧人,道:“吃亏了,成长了。”
梁知州大笑,低头与云杉细细看起那图纸来。
半晌他问,“养病使觉得这筹建图纸如何?”
“甚妙,如此看来,世子定是费心思考过的,”云杉摸了摸花白的胡须,道,“悲田坊虽也依托寺庙而建,专收孤老贫,可总归是与养济堂不同的,坊中民众大多是鳏寡孤独者,给个地方住,给口饭吃,加强日常清理,防治好疫病,便能过活,不用占据太多人力、物力、财力,乃至屋舍。
而癫狂病人,救济起来便费力得多,对上头这几处需求,极大。世子能想到为各位病人特设单间,为寺中沙弥尼和药婆设立专门的药房,再以各乡派来援助的人手开垦山下荒地为药田、菜田,这些都是极好的,管理起来更方便,病人活动空间更大,也能自给自足一部分,比起圣京广济堂那样,只盲目追求病患数目,而不能确保病患医治条件的做派,确是良策。可花费上,应也是极大的。”
“先头世子已然召集了秀州的乡绅富贾为养济堂募捐,养病使若觉得此事可行,我便将此事上奏了?”梁知州道。
见云杉养病使面色犹疑,柳令月大着胆子上前道:“我亦可再拿出香坊一部分收入,为扩建改造事宜出力。”
时旬闻言,抿嘴笑了,这小娘子,真当自个是钱袋子了。
“柳娘子有这般魄力,你二人夫妻同心,定能将这差事办得很好的。”云杉定定打量她一眼,道。
“那养病使便是同意了?”柳令月喜道。
云杉道一句阿弥陀佛,轻轻点头,“届时,我悲田坊亦会派人来帮忙,诸位大可安心按计划行事。”
“那果真是太好了,我这便将此事上报,接下来,就安心改造了?”梁知州道。
不待云杉答话,忽地,养济堂里传来好大一阵响动,引得众人纷纷回望。
云娘子拧眉,小声问身侧方嬷嬷:“不是说堂里的病人皆安置好了么?”
方嬷嬷凑到她耳畔,慢吞吞答道:“是安置好了。莫非是今日云杉大师来,触动了原先堂里那位?”
云娘子闻言,想起在这戒堂中畏罪自尽的沙弥尼,不由打了个冷颤。
不若请这现成的高僧超度一番?
念及此,她朝云杉拜了拜,道:“本不该打扰病人休息,可我听闻大师很是精通佛法药理,可否请您入内为他们诵经祈福,去去晦气?”
“自然。”
“多谢。”云娘子回道,唤来方嬷嬷,“将门打开,请养病使入内。”
方嬷嬷应了句是,推开堂门,又打开内里那道漆黑木门。
然后她道:“诸位可要一道进去,看看这些病人?”
众人颔首跟上。
柳令月有些紧张地拽住时旬衣角,那人轻按了按她的手,道:“都说了别怕,一切有我。”
……
方嬷嬷那碗乘气汤确有奇效,堂中病人依旧像那夜柳令月被送来时一样,静静躺在佛龛下,沉沉睡着。
云杉敛目,念起《药王菩萨心咒》,庄严而沉静。
“小娘子,嘿嘿,小娘子……”忽地,北面靠窗的佛龛下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打破了宁静。
一个蓬头垢面,赤裸着半身的中年男子,疯狂地挥舞着双臂,嘿嘿笑着径直往柳令月跟前冲去。
“这是,谢秀才?”时旬一下慌了神,将柳令月护在身后,对方嬷嬷怒斥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奴不知,老奴确是一早便给他们喂下乘气汤了啊。”方嬷嬷垂头,一脸惊恐。
“阿月,你先随母亲出去。”时旬摩拳擦掌地向前,“一会他脱光了衣裳,恐要吓到你。”
柳令月点头,跟着云娘子往外走。
却见那谢秀狠狠攀住时旬的胳膊咬了一口,从他臂下穿过,径直卡住了柳令月的脖颈,然后将她头上那玉珊瑚簪扯下,嘻嘻地笑着:“亮晶晶的,同小娘子一般好看。”
说着,那目光倏地一冷,将簪子对准柳令月的脖颈,便要刺下去……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181_181696/24887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