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阁里的小娘子们不顾形象喝得酩酊大醉之际,前厅的时旬和梁宣也破天荒地起了争执。
“阿旬,此事恐怕不妥。”梁宣一面说着,一面往厅堂外走去,“将作监最近奉命修筑行宫,还有许多事要忙,我先走了。”
时旬面色微沉,道:“你本来就是块木头,如今又整日和那些木头打交道,何时才能感化魏明昭那块破石头啊?”
梁宣回过身来,有些不满道:“阿昭即就是石头,那也是女娲补天遗落的神石,我本就是凡夫俗子,能时常得见,已是很好的事了,哪还敢奢求别的。”
时旬勾了勾唇,绷住笑:“状元就是状元,说起话来又酸,又一套一套的。你若一直这么畏缩不前,恐怕以后连见也见不着了。”
梁宣微怔,急步走上前来,问道:“此话何意?”
“你知道今日魏明昭为何要设这赏荷宴么?”
“自是整日在宫中待着,过于无趣。”
时旬摇摇头,道:“她快要嫁人了,想最后再见见故友。”
“怎会?”梁宣道,“她对你有情谊的。”
时旬道:“我不觉得,只是幼时你总寡言少语,做了什么都不说,她自然将这些全安在我头上。她喜欢的从来不是我,而是那个处处为她着想的“我”。你可明白?”
梁宣喉头微动,半晌,才道:“她要嫁给何人?”
时旬摸索着走到他身畔,轻拍了拍他肩膀,道:“兄弟,我说了你可别伤心。”
梁宣颔首。
“你还记得去岁上柱国家那位被送去和亲的大姑娘么,听说人还没到南夏便死了。如今边境不宁,恐又要派人去和亲了。这回,是魏明昭去。”
“你莫要胡诌,”梁宣又道,“阿昭是官家唯一的胞妹,受尽荣宠,还未行笄礼,便受封舒国长公主,怎会派她去?”
时旬轻咳一声,继续道:“方才你没来的时候魏明昭亲口告诉我的,还会有假?南夏王求娶她,本就是因为她的身份,如此,便更好牵制大楚了。”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梁宣心里拔凉拔凉,他紧抿住唇,有些丧气道:“若真是如此,我便更不应去打搅,此事关系两国,官家应也是左右为难,不得已而为之。”
时旬掐了掐眉心,叹气道:“状元郎的觉悟,果真不一般呐。先天下而后己,实在是高。”
梁宣扯出个苦笑。
时旬沉吟片刻,对着外头侍立的婢子道:“拿酒来。兄弟,喝点,此时不疯还待何时呢?等魏明昭去南夏么?”
梁宣沉吟片刻,道:“也是”,遂在他身畔坐下。
待婢子拿来酒,还不待给时旬斟上,梁宣便对着壶口一饮而尽了。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
果真,从前那轻衣缓带,不疾不徐的温润公子,亦撒起野来,在地上翻来覆去打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一旁的婢子吓得发抖,忙问:“可要知会长公主,去请御医来?”
“不必。”时旬朝婢子招招手,压低声音道,“你找几个人,将我马车上的东西拿到荷花池边去……”
婢子笑着应下,忙呼朋引伴地往府外走去。
……
这头避暑阁里的小娘子们喝过酒,小憩了几个时辰,才都悠悠转醒。
魏明昭吩咐人传了膳。
待众人用过饭,沿着阁边窗户往外瞧去,才发现夜色已然降临。
“竟都这会子了,”上柱国家的三姑娘朝魏明昭微微一礼,道,“公主,我们这便回去了。”
其余人也跟着附和。
魏明昭喝得头晕,挥了挥手,便允了。
这一行人方踏出阁外,便频频惊呼起来。
魏明昭被吵得烦了,大吼一声:“都滚蛋。”
外头倏而又鸦雀无声了。
柳令月起身,朝窗外觑了一眼,瞧见荷花池里一叶小舟和斑斓的烛火,便知时旬将事情办妥了。
她复又走到魏明昭跟前,提议道:“长公主,喝了这么些酒,去窗边吹吹风罢,舒坦些。”
魏明昭点头道:“也是。”便由身侧婢女牵着,往窗边去了。
夏日晚风,裹挟着荷香袭来。
酒顿时便醒了一大半。
微风吹起她们额间碎发,两人皆是轻盈而美好的模样。
任谁也看不出,几个月前,她们还是“情敌”呢。
“公主为何想去寻那玄通法师?”柳令月问道。
“我……”
魏明昭方要回答,却率先被眼前的景致吸引了去。
成百上千只天灯腾腾飞于上空,亮堂堂的,染得那一池碧波,也成了金灿灿的模样。
忽而,灯尾下悬挂的几张纸条飘进避暑阁里,魏明昭伸手,抓了来看。
竟皆是梁宣的字迹。
“阿昭最怕的动物是老鼠……”
“阿昭最讨厌的菜是菠菜……”
“阿昭最喜欢爬的树,是宫中后花园那棵海棠……”
“阿昭第一次单独请我去邀星楼,是十四岁那年,可惜我还是带上了阿旬……”
魏明昭攥住纸条的手微微颤抖,她别过脸,问身侧婢女,“究竟是怎么回事。”
婢子答道:“回公主,方才娘子们睡着的时候,梁世子一人糊了几百个天灯,边糊,还边念叨公主的名字。”
魏明昭垂头,低声念了一句:“傻瓜。”
柳令月却拉着她衣袖,朝荷花池心指了指,道:“公主你瞧,那是谁?”
魏明昭抬手撑住窗棂,朝下头望去。
梁宣站在轻舟上,不住地朝她们这边挥手。
轻舟旁,是不计其数的荷花灯,围摆成“昭昭”二字,被风一吹,忽闪忽闪地亮着。
婢子又道:“这也是亲手梁世子做的。”
“他在将作监便学这么些不正经的玩意么?”魏明昭嘴硬道。
柳令月也不拆穿,只笑问:“长公主,可要下去瞧瞧?”
魏明昭复又望向荷花池里的“昭昭”二字。
思量半晌,她摇头道:“不必了。喝太多酒头晕。”
柳令月的笑,登时僵在脸上。
难不成长公主心里还有时旬么。
魏明昭直起身,“啪”地将窗户闭上,大跨步地往阁外走去,甩下一句:“替我带话给他,三日后在城西瓦子相见,我有话同他说。”
不明所以的柳令月只得应下。
待人走远,一旁的时有韵复又推开了窗。
天灯已不知飞向何处,荷花灯芯燃过一大半,只剩下微弱的光点。
梁宣一双手,就那么僵持在空中,挥也挥不动了……
“可怜的宣哥哥,这几日,恐怕要度日如年了。”
谁不是呢?
柳令月闻言,心中顿时又升出许多愧疚。
但愿她这次不是弄巧成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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