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三堂
柳溶月坐官凳之上,齐肃和王话痨侍立在大人身后。
他们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王福江唾沫星子横飞地述说这一天的奇遇。
王福江说得着实有趣,王话痨都忍不住从兜儿里往外掏瓜子儿了。齐肃捅了捅他,那意思你这不合适。
然后齐肃就见大人跟脑袋后头有眼睛般从王话痨手里抓了把瓜子儿嗑了起来。百忙之中,柳大人还好心地分了齐肃一些。
齐肃心中呐喊:衙门里难道不应该是严肃整齐吗?
但是架不住那瓜子儿炒得挺香,那俩嗑得挺美,齐肃神使鬼差地朝着瓜子儿伸出了魔爪,很快自己也嗑得津津有味。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屏风之后苏旭、诗素和梅娘听着外面瓜子儿磕得挺香,三位娇娘觉得应该心疼自个儿,于是他们坐在屏风后面切了个西瓜。
不得不说王副指挥讲起这奇遇来绘声绘色,让屏风内外如坐茶馆儿听书。
原来是圣上最近看到夜鸟惊飞,想到《白虎通义》中有云:士以雉为挚者,取其不可诱之以食,守节死义,不当转移也。
既然班固都说野雉有德,那么本朝也该见贤思齐。若要见贤思齐,最要紧是兄弟齐心。
圣上半夜下旨,赏秦王野雉百只。
这桩“美差”便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五城兵马司的脑袋上。当值的王副指挥三更领命、四更出城,天没亮就跟没脑袋苍蝇一样领着兄弟们冲出去打鸟儿了。
王福江纵然从小飞鹰走马,猛不丁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抓这么多野鸡。他下意识地奔了宛平方向,寻思着不行就去找当县令的“哥哥”想想主意。
无奈他出来得太早,宛平县城门没开。
有心在城门口等会儿吧,王福江又嫌荒郊野外蚊子多,更兼夏日清晨、凉风阵阵。清晨纵马最是爽神!小王大人福至心灵,想要不干脆带着兄弟们跑跑马再说?
宛平官道平坦、他们坐骑神骏,不过半个时辰功夫,便跑出了三四十里。
然后小王大人猛一回头,在熹微晨光之下,在无垠野地之中,他就看见了那些个啄谷子的野鸡啊……乌央乌央的……
眼看小王大人乍着双手,生动活泼地模拟野鸡群聚之态,柳溶月与王话痨、齐肃六眼对视,一头:什么叫有福之人不用忙?
五城兵马司的兵丁看见天降如此便宜,齐齐搭弓射箭、流矢到处,很快凑足了野鸡百只。
既然差事完了,王福江的手下便劝他回程:“大人,天气炎热、鸡肉易腐,咱们得赶紧回去,趁新鲜交差。你兄长苏大人又馊不了臭不了,您什么时候去拜他不行啊?”
话是这么说,可王福江是个细心之人,他十分纳闷儿荒郊野地里为什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雉鸡聚集?王大人走到田野之中,很快就发现了一条撒了谷子的羊肠小道儿。
王福江虽然不爱念书,但是这人足够好奇!遇到这样稀奇古怪之事,大少爷怎会放过?
况且天已大亮,身边有兵,那还怕什么?
王副指挥让大部兵士带着雉鸡回去复命,自己带了两名亲兵骑马向前探索而去。
说到这里,王福江直勾勾地盯着柳溶月问:“兄长,你猜那小路的尽头,我看到了什么?”
屏风之外,柳溶月含着瓜子儿摇头:“我哪儿知道?我从小儿就不会猜谜。”
屏风之内,苏旭叼着西瓜冷笑一声:“谁稀罕去猜?甭问他自己就全招了。”
果然,王福江一拍大腿,满脸兴奋:“你绝对想不到!我看到了两座一模一样的木头小屋!这两座小屋相隔一箭之地,中间草木掩映,本来难露真容。若非前些日子发水冲倒几棵大树,我还真未必能看见第二间房!”
他此言一出,柳溶月“啊”地一声站了起来!
她心头刹那雪亮!为什么静海伯护坟地里的木屋转眼就变了模样?为什么折磨过结绿的地方说没就没了?亏她这些日子疑神疑鬼!不过是他们盖了两间一模一样的屋子!
王福江好奇地看向柳溶月:“哥哥,你怎么了?”
柳溶月满脸急切:“你在屋看到了什么?屋子里住着谁?可堆了什么东西?”
王福江“嗨”了一声:“怪就怪在这里!这屋里干干净净,仿佛时常有人打扫。可鬼影儿都没见一个。只是啊,这房屋正中挂了一幅金晃晃的九尾天狐画像。”他随手一指王话痨那个包袱:“天狐面前就放了这么盒儿饽饽!”
齐肃大皱眉头:“话痨哥,莫非狐狸精嘴馋?它看上了你娘给你做的发糕?”
柳溶月脱口而出:“不对!我看是贼子发现话痨并非他们招来的民夫,所以匆匆逃离了老巢!”
屏风之内的苏旭狠狠咬了口西瓜:“就是如此!”
柳溶月问王福江:“福江!你可记得那两座小屋盖在哪里?”
王福江连忙点头:“如何不记得?我从小最认路!咱俩上哪儿鬼混不是我带着你?以前你想见林朝露还不是我陪着你去爬墙?”
柳溶月眼刀恶狠狠杀向屏风,屏风后偷窥苏旭的一口西瓜噎住,差点儿吐了出来。
不过柳大人现在顾不上那个,她拽着王福江匆匆出门:“走!这回你还带我去!华朗!齐肃!看看衙门里谁在当值?一起带上!”柳溶月倏地又停住了脚步,她低声吩咐:“吴班头病着,纵使当值也别叫他跟着了……”
齐肃心道:大人心眼儿真好!
倒是王话痨的眼珠子多转了两圈儿。
王福江十分惊讶:“兄长!天都黑了!现在去吗?等天亮再说也行吧?”
柳溶月已经飞身出门了:“宜早不宜迟!我定要现在亲自去瞧瞧!”
听着这起人渐渐远去的声音,屏风之内的苏旭狠狠咬了一口西瓜,他心道:人说咬人的狗不叫。我们柳溶月大概从小儿到大都不曾叫过。你看她这不是也挺英明果决?
苏旭随即暗自发愿,以后要对柳溶月柔和些,免得遭她反噬。
诗素隔着屏风看这起爷们儿顷刻走尽,她请示苏旭:“奶奶,咱们该怎么着啊?您要不要女扮男装偷偷跟着啊?”
苏旭缓步走出屏风,目送着柳大人远去的背影,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倒不用。她如今自己可以的……”苏诰命回头看看梅娘和诗素:“你家大人都如此能办事了,我也不好太过躲懒。诗素、梅娘,要不你俩再教教我厨艺如何?”
诗素知道内情,明白苏旭是让公主的酒宴吓得不轻。
梅娘心却好奇怪:咦?奶奶如今怎么这样有正文儿了起来?
柳溶月这辈子从未如此感激苏旭教她骑马。这要是坐轿去,天亮也到不了!想王话痨是天将明时被那起人放归的,王福江摸到木屋也不过卯时左右。只要他们是人!如此匆匆离去,定然会留下蛛丝马迹!
当柳大人在熊熊火把照耀下走进木屋的时候,她不禁有些恍惚:这房子竟和静海伯护坟地里的那处一模一样!深深地吸一口气,她缓步走入了那间黑洞洞小屋。
王福江带着随行兵士守在小屋之外,齐肃和王话痨一左一右地打着火把,方便柳溶月细细查看屋内情形。
首先映入眼帘的即是那幅硕大的九尾金狐画像!
柳溶月心想:可好,为了嫁祸给狐狸精你们也是费尽心思!
她慢慢走近,认真端详:画中狐狸九尾金毛、体型硕大,眼神炯炯却又媚态盈盈。
这画纸质洁白、墨色尤新,显然年代不久,便说是刚刚画就,柳溶月也毫不意外。她是大家小姐,从小博览杂书,更有个爱好品鉴的师傅随口点评,虽然自己画技平平,眼光却是独到。
柳溶月歪头再看这画作,觉得它笔触细腻有余、但用色失之满溢,精细得有几分匠气,认真看看竟有点儿像上等年画儿。随即,柳溶月便想到了市面儿上那幅将苏旭画作白娘娘的工笔。因为好奇“自己”入画的样子,柳溶月曾特意让王话痨把那“白蛇舍药图”买回来瞧瞧。结果一看之下大失所望,也许民间用心很好,但是画技着实和空灵俊秀拉不上关系。
柳溶月再看这画上刻意简单的题跋:有苏氏。
《竹书纪年》上写:“王师伐有苏,获妲己以归”。
柳溶月心中立刻不太舒坦:上古的狐狸精不是涂山氏就是纯狐氏;近年的狐狸精,干脆姓胡的居多。上下几千年,有苏氏就出了一个狐狸精,还让人巴巴儿地画出来。人说有苏氏是苏氏始祖,这是暗指狐狸精是苏旭吗?
正在嫌这画晦气,柳溶月就听齐肃轻轻对自己说道:“大人,请看。”
柳溶月顺着齐肃的目光看去……结果什么都没看见……
看大人眼神疑惑,齐肃连忙解释:“我也知大人不曾看见什么。可是有时候‘没有’也是极要紧的事。”
他指向门口:“这间屋子地处荒郊,可是门外青石锃亮,台前阶上没有杂草。这说明此处并非荒废之地,时常有人走动。”
齐肃指墙角:“没有蜘蛛网。”
齐肃指屋顶:“没有漏水处。”
最后,齐肃居然看着地面说:“大人您看,前些日子浑河暴涨,水位奇高,这屋子显然进过水。靠墙一排,多处青砖比别的地方更加潮湿。这说明这些砖上当时是放着东西的。器物压着,水汽难散。看这形状……仿佛是些受潮的木箱刚刚搬走。”说着,他指着旁边的一间木屋说:“那边的情形也是类似,只是少了这里的供桌和挂像,剩下一座空屋子。”
柳溶月过去巡视,果然如此。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一天一宿不曾合眼的王福江打着哈欠跟柳溶月商量:“我说兄长啊,你看完了没有?咱们要不先回去……哎哟!这是什么硌了我的脚?”
柳溶月就见王福江低下头去,从靴子底儿上抠下来颗不大的珠子。王大公子用嘴吹了吹,阳光之下,熠熠生辉,竟然是颗品相不错的小小蓝宝。
柳溶月接过来仔细瞧瞧:这么精致的小巧雕工,此物倒仿佛是从什么首饰上掉下来的。要不是王福江命好一脚踩上,寻常在砖缝里找还真不容易。如此说来,这里还真的是个藏宝之地!
经过再三勘测,并未发现更多异常。
柳溶月命随行衙役将这两座小房贴上封条,又请来当地里正代管此处不许闲人出入,这才浩浩荡荡带着众人回了宛平县。
王副指挥得回五城兵马司交令。他这番虽然人回去得晚了,好在野鸡早到就算没耽误正事儿。何况这大半天功夫他是让宛平县留下帮忙,怎也得说是公务。他侍郎公子,上司颇多看重,所以王福江并不担心误了点卯,一定要陪柳溶月一起回程。
柳溶月与他并肩骑马,忽然想到个事儿:“福江,去年年底你拉着我去会的那个相好儿,现在如何了?”
王福江搔搔脑袋:“兄长是说那个窦姑娘啊?她不是我的相好儿!那是我救下来的一个望门寡妇,她不想被逼自尽,所以逃出家门,阴差阳错认我做了义兄。说来我这义妹也是个命苦人。她父亲是个贫寒学子、多年不第,为图钱财胡乱给她定了亲事。谁知道女婿不幸病死。她爹痰迷了心窍,定要逼着女儿自尽相殉,好去衙门申请个节妇旌表。”
柳溶月在马上“呸”了一声:“我看只怕是为了少上些税罢了。”
王福江跟着咒骂了几句,然后才悄声对柳溶月说:“我义妹如今认了礼部洪主事做爹,改名换姓叫做洪窦儿,入宫伺候针线去了。”看看亲随离得很远,王福江对柳溶月嘀咕:“我这义妹模样俏丽、心灵手巧。听说……已经给调到御前了去伺候皇上了……”
说到这里,王福江啧啧:“也许人家真是个凤凰命也说不准哦。”
柳溶月笑道:“既然是这等好事,你当初干嘛不和我实说?死冷寒天把我拒之门外。你让我见见你这义妹又怎么了?”
王福江将嘴一撇:“还不是你从来不让我多管闲事?那时候她爹四处抓她回去上吊。我这不是怕你把我义妹的藏身之处说出去么?”
柳溶月满脸不服:“我有那么缺德吗?”
王福江上下打量了柳溶月一番:“以前你行规步正。现在好了许多!兄长,自成亲之后,你眼神都不一样了你知道么?”
柳溶月连忙敷衍了两句闲话,将这话头儿差了过去。
前面到了两岔路口,王福江带人回京城,柳溶月带人回宛平,二人作揖而别,一双兄弟如今倒是都有些出息的样子。
回了府邸,柳溶月把今日之事细细地跟苏旭学一遍舌。
果然,当她将那幅写了“有苏氏”的图画拿出来时,苏旭的脸色也变了变。
柳溶月不服不忿:“如今你是长虫、我是狐狸,眼瞅着咱宛平县就要成妖精窝了。”说到这里,她神情怏怏:“羲和,你说会不会有人为了这个嚼咱俩闲话?”
苏旭对着那幅狐狸图看了又看,他心里虽然隐约不安,可脸上毫无异色:“不要胡思乱想,咱们身正不怕影斜。”
看柳溶月似乎放下心事,苏旭笑道:“这两天辛苦了,不如干脆别去前头,在家睡觉吧。”
柳溶月摇了摇头:“公主就要请你吃饭去了。我还得帮你把鞋面儿绣完呢。羲和,我这两天公事繁忙,功夫只够绣出来鞋面儿。上帮儿、纳鞋底儿你就让诗素做。”
柳大人这次出门带回来的小宝石让苏旭收入了首饰盒。
唯王福江捎回来的那盒儿发糕,王话痨怕狐狸舔了晦气,要诗素替他扔出去。
偏这两天诗素也有些腹泻不适,随手把发糕放到了堂屋里的点心匣上。
看诗素身上不痛快,苏旭也不好意思多麻烦她,只好自己胡乱缝上了鞋梆。无奈他哪是这块料?鞋子堪堪缝好,剪子却找不着了。
不觉到了公主请客这日,苏诰命精神抖擞!他撸胳膊、挽袖子、扎围裙、提猪头,兴冲冲地就要大踏步跨上公主府来接他的香车。
苏奶奶这两天夙兴夜寐研究厨艺,刚刚学会了一道“长柴炖猪头”。这菜易学难精,苏旭在家试了多次,居然不曾失手,今天正要一展所长、技压群芳。
他这架势可把公主府来接他的宫女青萍吓得不轻,青萍饶从未见过如此生猛的探花夫人。
她一把拽住了苏旭的袖子:“娘子是去赴宴还是去帮厨?公主说考较厨艺,不是让诸位去煎炒烹炸,一人带道做好的点心去意思意思也就行了。”
青萍这话本是好意,谁知道对方奶奶还急了!
探花娘子急赤白脸:“哪有这样的?!怎么说了还不算呢?我还不怕告诉你!就这炖猪头还是我辛辛苦苦现学现卖……呜呜……”
若非柳溶月手疾眼快地捂住了苏旭的嘴,苏诰命还指不定会吐出多少实话。
在场众人相顾汗颜。
可事到如今,再预备道点心带去也来不及了。
还得说梅娘机灵,她瞅眼瞄见了大人屋里那盒儿发糕!
她将发糕裹吧裹吧塞到了苏旭怀里:“奶奶只管放心大胆去。这路点心从来就没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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