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公主府
苏旭从香车上颤巍巍走下,长公主府迎客女官忙不迭迎了过去。
搀住了这位少妇的柔荑,女官细细将她打量一番,不禁含笑夸赞:“娘子生得好美。”
苏旭明面儿上按规矩谦辞,可嘴角儿都快咧后脑勺儿上了。
他也觉得自己十分俊俏!
什么叫沉鱼落雁?哪个叫闭月羞花?今天精心打扮好了,他揽镜自照,苏旭自个儿都瞧上自个儿了!你说我怎么这么好看?我必须这么好看!我要是不好看,我怎么能让宛平百姓当白蛇娘娘顶礼膜拜?就咱这长相儿纵然够不上神仙,我也够上妖精了!
诗素这两天时疫不适,梅娘自告奋勇跟着过来服侍。眼见奶奶吃了三句好话就要现出原形,梅娘连忙低声儿嘀咕:“奶奶!笑小点儿,牙花子露出来了。”
苏旭尽量捕捉痕迹地用手绢捂住了嘴角,以期稍作掩饰。
他今儿心情好,走道儿略发飘。
苏探花自蒙圣上花眼混入诰命行列,他已认了需要天天梳头洗脸才对得起朝廷给的工钱。
今日虽是公主私宴,不必按品大妆,苏旭还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头戴赤金拔丝凤,身穿百花儿马面裙,桃红袍儿,碧玉带,满绣鞋,耳畔葫芦耳坠儿闪闪发光!
美人盛装,流光溢彩。
尤其今天出门之时,柳溶月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苏旭看得出来,她这一眼里只有他美貌如花,可没有炕上的扫帚疙瘩。
柳大人回眸一顾,可把苏旭美得心头撞鹿!
他做了二十多年爷们儿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柳溶月爱上他了呗!苏旭什么时候想起来柳溶月那动心的眼神儿什么时候能乐出声儿来。要不是时时掐着自己胳膊,苏旭能当场“嘿嘿嘿”。
迎客女官自信颇见过些大家闺秀、贵胄妇女,可似苏夫人这般喜眉笑眼儿的诰命,她还是头回遇上。女官心中纳罕:你说这位夫人年纪轻轻,她怎么一点儿都不羞涩怯场呢?她笑什么啊?要见长公主心底就这么喜欢?
她可不知道,苏旭赴过琼林宴,别说公主请客,便是皇上的摆酒,人家都去大吃八喝过。
想苏旭这辈子,除了娶媳妇和来月事让他怵头,其余都是小场面!
随着女官步入垂花门,长公主的小宴摆在了园中水榭。
季夏暑热、水送风凉。小榭四周,繁花如锦。
望着这天下第一富贵的孀妇的宅邸,苏旭不禁想到这大半年来柳溶月接济的那些贫苦寡妇。他怅然叹息:同人不同命,所差只是爹啊。
应酬他的宫人却没停脚儿,她继续引着他向前走去:“苏夫人这边请,公主想请您诊个平安脉。”
苏旭毫不奇怪:我就知道这顿饭不能白吃你们家的。
水榭后头有间精致小舍,掀起珠帘、转过屏风,苏旭就见玉贞长公主侧卧榻上,正含笑看着自己。
今日的长公主轻扫峨眉、薄施粉黛,气色甚佳。
苏旭松了口气:锦衣玉食之人自然恢复得好。
看到女医来了,公主摒退了左右,只留下青萍侍立身边。
苏旭也不是多话之人,略施个礼就坐在了公主身边为她搭脉。公主的六脉有力、从容和缓,显然是已经恢复如初。
作为大夫的苏旭真心宽慰:“公主保养得宜,已经大好了。”
玉贞长公主满意点头:“你给我开的方子很好,荐的成药也不错,本宫最近的确是通体舒泰。更难得你的脉案滴水不漏,便是皇上派太医来也看不出什么蹊跷。”
苏旭寻思:左右孩子堕了没有实证。那是产后伤身,还是忧伤亏血,您是公主谁敢废话?
似是看出了苏旭的心思,长公主轻轻太息:“人说树大招风。我纵是长公主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脸色一肃、双眼微眯:“这京城之内想寻我把柄之人可有的是呢。你也瞧见了,人家可是真敢下手。”
苏旭想起结绿惨死,不禁心下恻然。
可他终究不敢多话,只是躬身低语:“我给公主开个调理温补的药方吧。公主放心,这四物汤、益母膏都是女子常用之药,任谁瞧见也说不出什么。”
长公主盯着苏旭瞧了许久:“你怎不问我是谁害死了结绿?”
苏旭心道:满朝上下敢拿捏您把柄的,也就有数儿的那几个……
他抿了抿嘴,答非所问:“公主,我久在深闺,不出衙门,偶尔给公主把个平安脉而已。料想谁也不会为难我这锯嘴葫芦。”
苏旭就觉长公主她拍着自己的手指,声音柔和:“娘子是晓事的人。本宫没看错了你。”
此时,天色已经近午,外面人声扰攘,想是来宾已经就座。
长公主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她携了苏旭的手说:“外面都是我的亲眷,娘子不必拘束。我这次唤你过来,一是把把平安脉,二是听说你小病初愈,接你出来散散。总是皇上帮我修了屋子,烦请你们这些有福之人来帮我稳居。”
苏旭赧然垂头:“民妇粗鄙之人,多承公主错爱。”
长公主一挑嘴角:“你倒不算粗鄙,可你那个……嗯,秦王眷属今日也来……”
倘若站在这里的是柳溶月,必然立刻明白今天可遇到妹妹朝颜。苏旭稀里马虎地“嗯”了一声,他想的是:也不知明珠在秦王家奶娘当得是否顺心?倘若今天能见见她就好了。
而他这神色落在长公主眼里便是柳家姊妹不和的铁证。
长公主心中感慨:什么样的人家才有福气兄弟姊妹长久和睦呢?只怕家家都有龃龉罢。
他二人一先一后地走入水榭,其中已坐满了贵胄女眷。
立即有伶俐宫人为苏旭引荐:这是亲王妃子、那是郡主宗姬、这是侯爵夫人、那是公爵娘子……
苏旭虽然一一敛衽行礼,但是一个都没记住。
在苏旭看来这帮莺莺燕燕满脑袋珠花在太阳底下全反金光,活活晃瞎了苏旭的狗眼!
苏旭装作腼腆羞涩,只顾低头微笑。
他现在胸中只有就剩三个疑问:这谁?这谁?这又是谁?不是,公主,你把她们一帮一伙的招一块儿,你自己分得清吗?
而苏旭这般“含羞带怯”落在席间贵妇眼里又是另外一番味道:探花娘子、淑慧安人、爹也不过是个三品外官儿,公公纵出挑些也是“穷”名儿在外。她在她们跟前愧贫愧贱理所应当。谁知公主竟与她携手而出,看来这位夫人现在很得皇家青眼,那么也不可小觑了她。
既然人已齐了,那么也是时候开席了。
长公主的侍女青萍击掌两下儿,各府下人纷纷打开了精心预备的食盒,一时间水榭之中充盈了点心香气:长公主预备了薄荷糕,秦王妃做了风消饼,李侯夫人携来藏粢,林侯娘子置办了糖榧……
各色糕点琳琅满目,单只看着就让人眼馋。
唯苏少夫人的点心盒打开之后……里面是块儿抽吧儿发糕……
公主的侍女要将这块发糕盛在精致托盘之中呈递上去,无奈发糕黏住了盒底儿,死活倒不出来。梅娘从小能干,她打桌上取了把银叉用力撬了多时,最后脸都红了,发糕还是纹丝儿不动。最后还是苏旭亲自上阵,他一手摁盒儿一手按叉,浑身用力到双脚离地,眼到手到心到意到:“你给我出来吧!”
然后众人只听“嗖”地一声……
这块黄澄澄的点心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飞冲天、弹出食盒、撞上房顶儿、划出弧线、如星坠落,最后“咣当”一声掉到秦王妃眼前,把王妃眼前的吃碟儿生生砸了个稀碎。
秦王妃伸手抚摸这块“郎心似铁”的点心,凑趣儿低呼:“仿佛从天而降了一块金砖。”
众人哄堂大笑,齐赞王妃有福。
梅娘羞得就要钻到桌子底下,心中后悔不该撺掇奶奶带了这块倒霉点心入席。
谁知奶奶本人倒是坦然得很,人家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面不变色心不跳,看意思已经预备举筷子开吃了。
苏旭没那么要脸!皇上不待见他他都挺过来了,他还在乎在公主面前甩上天块糕干?这不没砸着人么?
水榭之内、轩窗之后,有两个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此间席上的小小风波。
太监冯恩强忍着笑躬身施礼:“陛下微服私访到了这里,总要见见长公主吧?要不奴婢去回禀一声,请长公主过来说话?”
便装私服的宝祐帝从来没见过这等新奇有趣的场景,皇上忍俊不禁,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朕想看看再说。”
秦王妃平素宽仁,她担心苏少夫人席上尴尬,便好心对身边的柳朝颜说:“你去坐到姐姐身边吧。姊妹俩数月未见,如今也该好好叙叙。”
柳朝颜嫌弃姐姐丢人本不想去,无奈正妃说了,她也不能拂了王妃的面子,只好冷着脸子坐到了姐姐身边儿。
旁边冷不丁坐了位衣饰华美的少妇,苏旭愣怔了一下儿才明白这是“妹妹”朝颜。说老实话他跟朝颜就一面之缘,那时候朝颜还是姑娘装扮呢,难怪他认她不出。
自从身边坐了柳朝颜,苏旭内心就有些慌,朝颜要跟他说些家长里短他还真答不上来。尤其今天诗素没来,他想找个人打小抄都没有。好在朝颜似是压根儿看不上她,只是冷着脸子坐在苏旭身边儿一言不发。
苏旭登时松了口气:太好了!您就敞开儿的嫌弃我吧!您要跟我姊妹情深,我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柳朝颜不想搭理苏旭,却看到了他身边儿的梅娘。梅娘是秦王府出来的人,从来知道这位柳氏脾气不好,想当初她以齐肃的下落要挟她去苏家做奸细,梅娘对她可是又恨又怕。
如今在公主府里重逢,梅娘刚要施礼,就听柳朝颜冷笑:“你这不清不白的贱人!听说竟在我姐夫的眼皮子底下勾搭上了野汉子?我姐夫也是个没气性的,戴了这现成的绿帽子竟也忍得下。看我不回了王爷,打死你干净。免得你给王府丢人现眼。”
梅娘连忙下跪:“奴婢是与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婿重逢团聚,经了大人成全,奶奶做主。奴婢并没有勾搭野汉子。”
柳朝颜面若寒霜:“似你这样腌臜东西,纵然重逢昔日相好儿,人家也必不会当这现成儿的王八!可见是你勾引!”
苏旭就看不过梅娘被人欺负!他有些恼怒:“朝颜,梅娘成亲是两情相悦、明媒正娶,你不可说话如此难听。”
席上女眷都是眼神雪亮之人,顷刻看出这对儿姊妹并不和睦。想想也是,妹妹就是赫赫扬扬嫁给亲王做侧室,姐姐听说为着会些妙手回春的本事才能登堂入室。何况姐姐嫁的人家儿穷啊,要不然能一块拿得出手的点心都没有?
顷刻席上就有了窃窃私语之声:“听说她俩不同母的……”
“这就是长女受了继母虐待啊。”
“哎呀,要说秦王家这小老婆也太跋扈了些,苏少夫人怎说也是亲生姐姐,做人何苦如此势利?”
“嗨,秦王又何尝不跋扈呢?他们家也就王妃是个好脾气的!”
察觉众人对自己投来同情的目光,苏旭瞬间明白出了什么误会。苏旭干脆坡下驴,颤巍巍扶起梅娘,主仆双双装出个委屈脸色儿,仿佛是受了亲生妹妹无穷挤兑。
于是各位夫人对苏旭同情之余,再看朝颜的眼色就更添了几分隐约指责:“长公主席上,怎能如此造次?”
柳朝颜一怒之下,索性不管不顾地拽了苏旭的腕子离席而去。她眼风杀到,想跟着的梅娘都止住了脚步。柳朝颜也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跟这不着调的姐姐好好聊上一聊!
秦王妃万没想到柳氏居然如此无礼,她刚想起来劝阻,却被大长公主拉住了衣裳。
大长公主笑道:“让她们姐妹儿说体己去,咱们乐咱们的。”说着,她向青萍使了个眼色,青萍悄悄离去。
假山之后,柳朝颜对苏旭急赤白脸:“姐姐,你好歹也是柳家长女,你能不能偶尔顾念一下儿娘家?”
苏旭顿时让妹妹说得心虚,他想:也是!自“出嫁”以来,我逢年过节不回娘家也就罢了,就连书信都不曾写给爹爹一封。柳大人对我不错,我对柳家“爹娘”着实不孝。
他刚要给妹妹赔不是,谁知话没出口呢,就听柳朝颜连珠炮似地埋怨:“你自己不上台盘儿,嫁个不入流的小官儿也就罢了。眼见家里就我是个出息的,你怎么丁点儿不知道给我做脸?王爷要拉拢苏探花非只一日了,你不中用,我送了美人去讨苏探花欢欣,还一个两个让你打发了。弄得苏探花想投靠王爷也没脸上门。柳溶月!我说你安什么心啊?你就见不得王爷称心如意怎么着?你便是妒我一头,也不至于坏咱们柳家的前程吧?”
这话说的……苏旭运了半天气,竟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为好!
他有心骂回去,可对着眼前这张和“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稚气面孔,苏旭又有些不忍心了。她毕竟是柳溶月的亲妹妹,柳溶月定然不愿意自己气死家人。
苏旭好声好气地耐性儿劝说:“朝颜,你不要天天想这些有的没的。朝堂之事波谲云诡,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苏探花不为秦王招揽,不在得没得着美女,他是不愿掺和皇家阋墙。妹妹,我劝你一句,既嫁了给亲王,便从此安分度日,如何没有荣华富贵?我看秦王妃不是难相处的女子,你尊敬正妻,一家子和美,这不是很好么……”
柳朝颜听了这话粉面胀得通红,她顿足说道:“你也知道我头上还有正妻?人家家世又尊贵!又率先生儿子!眼见我这辈子都要被她踩到脚底下了!想我这等聪明美貌,你叫我怎么能够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我哪里不如那个面目平庸的贱人?”
朝颜这话十分无理,可苏旭想想家中斗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和周姨娘,忽然又不忍苛责。
他只得继续开解:“朝颜,秦王少年英俊,不是待你很好么?你年纪又轻,身子又好,以后自然有儿有女。哎呀,我说你也是,秦王也是,怎么就不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呢?”
朝颜眼泪都要掉下来:“王爷他不错是少年英俊,可王爷身边美人众多……我一个妾室……我若不能为他做些什么……我又能得宠几时呢?我也成亲半年了,可身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你压根儿不明白我的难处!生在帝王家,王爷从来就没有退路!我也没有退路!”
望着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儿,望着这个绝望的十六岁姑娘,苏旭纵有满肚子的道理也说不出口了。
那一刻,苏旭终于明白回门那日柳大人的意思:选入王府并不是女孩儿的绝好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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