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们匆忙开了门,陈玉凝先进去,白沉香带着玻璃和艾蒿紧随其后,负责敲门的春信反倒是最后一个。
“姑娘,刚才姓季的过来了。”
卢橘并不防备白沉香,直截了当地跟陈玉凝汇报了不久前院内发生的那场闹剧。
陈玉凝听得面沉如水,银牙紧咬,半晌方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让小丫头们端碗茶来,我和白妹妹有话要说。”
卢橘答应一声,刚要退下,又转回身来,敛眸笑道:“姑娘且慢要茶,我先带白家的四位丫鬟姐妹去认个房间才要紧。还请艾蒿妹妹和玻璃姐姐——”
她向白沉香身后探头望去,先是被她的品貌大大惊艳一番,再觑见艾蒿,也不过是个略出挑点的丫头,正舒了口气,又看到了自己特意寻觅的玻璃,霎时脸色微变,连要说的话都在喉头哽了一哽。
莺草之所以被季宝莺嫉恨,就是因为她生的太好了,粗布麻衣也难掩娉娉袅袅的风韵;卢橘本以为当丫鬟的长成莺草这样已是极致,今日一见玻璃,只觉宛若芙蓉出水而立,隐隐有艳光照人之采,较之莺草仍高出许多。
难怪要单独给间屋子,这般姿色,怕是铁石心肠的人儿也会动心。
当然,季宝莺那种除外。
陈玉凝回望了白沉香一眼,见她颔首示意,便笑着道:“你倒惯会自己拿主意。行了,去吧,记得给我要壶茶来。”
卢橘毕竟是积年的大丫鬟,办事老练,及时回过神来,继续笑道:“谢小姐,谢白姑娘。请二位跟我走吧,莺草和桂叶儿已经等着了。”
玻璃和艾蒿闻言,便朝白沉香、陈玉凝福了礼,随着卢橘往倒座房走去。
陈玉凝自和白沉香往内厅走去,待两人落座,春信自觉退下,另有一个穿绿衣的小丫鬟端着茶盘果点过来,轻手轻脚放到案几上,陈玉凝一摆手,她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内厅。
白瓷碟子上摆着一红一绿两样糕点,茶水色泽深红,暖香甘馥,显然是上好的金骏眉。
“妹妹尝尝这玫瑰枣泥酥,我亲自下厨研究的,比寻常枣泥糕点少搁了些糖,又加了花汁子调香,软糯的很。”
陈玉凝笑吟吟地介绍着,又端起茶杯,自己先喝了一口,赞叹道:“平日里喝多了青绿茶,可到底还是红茶暖胃养生,喝起来也舒适。不知不觉说了这许多话,妹妹想必也渴了,快喝些茶吧。”
天下七种茶系里,只有红茶和黑茶性温,其中又属红茶温补脾胃,与寻常不同。白沉香暗叹一声周到,加上午膳为了矜持确实没吃饱,便捧起茶盏喝了一口,又吃了半块点心,果然甜香不俗。
三言两语叙完闲事,念及王夫人的嘱托,陈玉凝开门见山,轻声道:“妹妹今日可真是受委屈了,不仅被那季宝莺奚落,还要受盛六娘的侮辱,我们身为主家却没有出言相助,实在是失礼……”
她不安地捻着杯壁,神情有些赧然。
“白妹妹,你也看到了,这季宝莺和盛六娘在我家是何等的嚣张狂妄!夫人治家一向严谨,只是……唉,我朝重文轻武,季家大人是从五品礼部郎中,盛家更是三代以文官入仕,好歹是个从六品员外郎。我父亲不过是四品宣武将军,兼领从六品兵部员外郎,虽有军功在身,但倘若真论起来……”
她停顿片刻,似乎在犹豫该怎么措辞,眼眶却先一步红了。
对面的白沉香安静看着她,一语不发。
预想中的安慰或疑问都没有出现,陈玉凝意识到她对面的少女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纯良懵懂,有些后悔自己的轻率。但既然戏已开场,无论如何都要唱下去的。
泪珠已积蓄在眼角,陈玉凝干脆哭了出来,浑然是一树梨花春带雨的凄美模样,连哽咽抽泣的韵脚都是那么优美。
这倒有趣。
但还不足以让她开口。
“还请妹妹原谅,是姐姐失礼了……这都是我自家的内帷秘事,本不该说这些的,传出去定要叫人笑话。只是憋闷在心中太久,见了亲戚,一不留神就露了出来……真是丢人……”
哭了一阵,颇有些“对牛弹琴”的意蕴。陈玉凝吸了吸鼻子,用手帕轻轻拭去眼泪,不敢去看白沉香的表情,含糊几句,趁着悲声仍在,忙转换了话题。
“好了,不说这个了,多嘴也只是徒增伤心。妹妹再尝尝这薄荷绿豆糕吧,同样是我亲手做的,如儿妹妹尤其爱吃。”
感情牌不成,那就亲情牌。提起陈玉如,那就不得不再捎上她的生母和同胞兄弟,也就是白沉香的姑母和姑表兄弟,一带二,再怎么也是有几分亲缘关系的薄面的。
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王夫人执意要她这么做。
为什么,一定要挑起白家妹妹对季家盛家那两个人的仇恨呢……
她不清楚,白沉香倒有个合理的猜想,无论王夫人知道的内情是多是少,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借刀杀人罢了。
人,都一样。
不过,这绿豆糕和枣花酥的滋味确实不错,茶水也好,都是与巴蜀迥异的风味,白沉香吃起来还挺舒心,也就没有阻止陈玉凝接着说下去。
“明天就是府医例诊的日子了,奚大夫好歹是宫里退下来的太医,医术有保证。夫人既然已经吩咐下去,妹妹就放心一试,像如儿妹妹胎里不足,能吃饭时就吃药,靠着奚大夫已经好转许多了,可见还是有效的,白姨娘最近也吃着他的补药呢。”
六年前,先帝病重,宫中在民间征集数百杏林高手入宫看诊,又把从前往后所有在太医院当过职的杏林高手们都调度起来,全力救治皇上。
三个月后,先帝病愈,这些“太医”们除了最得力的那几个还留在宫中,其余尽数厚赏后遣散,这位奚大夫就是被遣散而拒绝回家乡的数百人之一。也正因如此,他才拉的下脸来给臣子当府医。
嗯,好,终于提到白姨娘相关的事情了。
无论如何……将就着演一出戏也好,倘若表现得太高深莫测,导致威远侯府的人后续做出些什么更隐秘的操作,反倒碍事。
望着陈玉凝关切的神情,白沉香微微勾了勾唇,放下没吃完的糕点,仰起脸来,笑容清浅温婉,言真意切:
“谢凝姐姐关心。我这病,原也不打紧,不过是身子弱些,禁不住风吹罢了。倒是我那玉如表妹,当初远在巴蜀时,便从家书中得知她身子不好,好不容易来了京城,本就想先来探望她的,因着事多,搁置到今天,不成想我倒成了被邀请的了。也好,正好和亲戚们见见。只是……我这姑母,一向传闻她身体康健的,怎么也吃上药了呢?”
苦等至此,鱼儿终于咬钩,陈玉凝精神振奋,忙解释道:“妹妹有所不知,白姨娘半年前与季姨娘发生了口角,争执中一个不慎,竟滑倒摔进了池塘……”
说起那一日的状况,陈玉凝心有余悸,语气里的恐慌也真实了几分:
“虽然那时是夏天,也及时救上来了,但白姨娘着实呛了几口水,发烧昏迷数日,又咳嗽了月余才好。从那以后身体就虚了,入秋如此,入冬就更加严重,每天都待在暖阁里,就连过年的时候,都是一天三剂地喝着药才能出来团聚呢。”
白姨娘虽然不讨人喜欢,可毕竟是一家子,比不得外来“亲戚”讨人嫌。真有什么事,她当然要站在自家姨娘这边。
“那季姨娘呢?事后可有惩罚?”
到底是嫡亲的姑姑,听到这里,白沉香眸色陡然变冷,陈玉凝也顺势叹了口气,道:
“哪有什么惩罚不惩罚的……季姨娘一口咬定是白姨娘自己脚滑摔倒的,还说白家是绝了户的破落泼皮,所以才生出个白姨娘这样爱胡乱攀咬的女儿……唉,我父亲本来想关她个一年半载,谁承想,那季宝莺竟伙同季家的人到处宣扬威远侯府苛待妾室、刻薄庶出子女,把夫人气得卧床不起。后来呀,也只能把季姨娘身边的仆妇责打一顿,再罚三个月月银了事……”
实际上,这样的龃龉还有很多。
但她没有必要再说更多了。
两人离得很近,陈玉凝在白沉香脸上察觉到一种奇异的神采,那感觉不像愤怒,因为她甚至是浅浅微笑着的,且双眸比先前更加透亮,亮得像两颗刚摘下来的星子。
她看起来很平静……或者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现在什么时辰了?”
突兀响起的嗓音打断了陈玉凝的思绪,她抬头向窗外望去,有些犹疑,道:“应该还是未时,但也快到申时了。”
“是吗?这很好。”
白沉香笑得越发柔软了,眉梢弯弯,琼鼻樱唇,当真称得上“态浓意远淑且真”,灼若芙蕖出绿波,艳胜桃李,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她径自站起身来,扶了扶鬓边玉钗,轻笑一声,道:“既如此,我也该去看望看望姑母了。凝儿姐姐,请问可否赏光,为我带个路呢?”
这话问得极客气,陈玉凝愣了愣,反应过来,连忙站起,压抑着心中喜悦,道:“这本是我分内之事,说什么请不请的?妹妹随我来便是。”
“那就麻烦凝姐姐了。”
白沉香施施然欠身行礼,眼底一片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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