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户因为痘症而死绝了的人家,住在芦花胡同里。
白沉香赶到的时候,芦花胡同已经被捕快封了起来,附近站着几个看热闹的闲汉,指指点点的说着不知真假的传言。
“哎!赵捕头!赵捕头!”
人群忽然躁动起来,只见那胡同口走出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葛巾也遮不住浓密的络腮胡。他配着横刀,虎目扫过四周,吓得那些看热闹的人纷纷后退两步。
有个挎篮子的老头见他出来,立刻高声叫喊着赶上前去,焦急而殷勤地道:
“赵捕头,这大清早的,怎么把芦花胡同给整个封起来了?我女儿外孙都住里面,还等着我给他们送饭呢!”
那位赵捕头闻言,冷哼一声道:“送饭?送什么饭?从今日起,到痘疫消除为止,除了捕快、衙役、惠民局的大夫,任何闲杂人等,皆不准踏入半步!”
老头听了,登时落下泪来,拉着赵捕头苦苦哀求道:
“赵捕头,赵大人!您行行好,让我进去吧。我女儿寡妇失业的,还拉扯着两个外孙,若不是我时常接济,他们一家怕是要饿死啊!您现在把他们封在里边,我女儿家里存粮都没有几粒,就算不得病,也会饿出事的啊!”
众人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见状,也纷纷上前,有的帮那老头说话,有的给赵捕头撑腰,众说纷纭:
“你这老头怎么这么不懂事?痘疫,那是要出人命的,能随便放人进去么?”
“那总不能看人活活饿死啊!赵捕头,您就想想法子,帮他送个饭吧。”
“什么进不进的?皇上下的命令,你为难一个捕快干什么?”
“……”
人群七嘴八舌,吵成一片。赵捕头眉头紧皱,不断打量着那几乎要开始嚎哭的老头,踌躇良久,正欲开口,忽听身后一道清脆的嗓音响起:
“既然惠民局的大夫可以出入,那拜托他们帮忙传递物品,不就成了吗?”
这话乍听有理,细想却是滑稽可笑。不等赵铺头呵斥,看客中已有人嗤笑起来:
“这是谁家的小女娘,这般的不通事理?惠民局的人是领工钱干活的,干甚么要冒着被传染的风险给你传递东西?”
“行了!都闭嘴!闹痘疫了,还看什么热闹!都给我滚回家里待着,别出来乱逛!”
赵捕头怒喝一声,不悦地瞪了那人一眼,吓得附近几个看热闹的地痞抱头鼠窜。其他人见事态确实严峻,也都不声不响地散开了,巷子口只剩下挎篮老者、白沉香、赵捕头和他身后的一群捕快。
老者仍可怜巴巴地望着赵捕头,似乎他不答应,就会跪倒在地一直恳求到底;白沉香则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尽管面容被帷帽遮住,赵捕头却仿佛能感受到她好整以暇的目光。
他看看老头,再看看白沉香,正犹豫间,却见白沉香缓慢朝自己走来。
“你这女子是聋了吗?还不赶紧回自己家去!”
赵捕头心里微惊,张口便是一顿呵斥,不想对方却轻笑一声,向他福了一福,柔声道:
“这位捕头,敢问您现在可有闲暇?小女子张氏,家里是开药铺的,想向您打听些许事宜。”
她从袖间摸出一片黄澄澄的金叶子,摇了几摇,太阳光下几乎晃花了赵捕头的眼睛,他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眼珠也随之转了转。
衙门叫他带人封了芦花胡同,其实也只需在胡同口派捕快们排班巡逻便可。至于他这个当捕头的……大可“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是稍微“失踪”一会儿,想必下属们也不敢去检举。
这边赵捕头正思索着,那边白沉香已经转向了正在垂泪的那名老者,温声道:
“这位老伯,您不必忧心。我张家秉行德育,常以‘日行一善’教子,关于您女儿和外孙的事,既然我碰到了,就不会坐视不理。”
她望了望四周,见道路两旁的铺子虽然大多关门了,但所幸有间茶楼还开着,便对两人道:“不如这样,我请两位去茶楼饮杯薄茶,吃些果子,咱们坐下来谈谈可好?”
说着,又给赵捕头塞了点碎银子,道:“让各位捕快弟兄们干站着也不好,这些是给站岗的弟兄们的茶水钱,烦请大人替我转交吧。”
赵捕头见她出手如此阔绰,心下暗喜,面上却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道:“行吧,那我就跟你们聊聊。但得等我先交代一下事情,不然弟兄们肯定不高兴。”
白沉香点了点头,继续对老者说着宽慰的话,赵捕头回去把银子递给亲信,耳语交待几番,三人便进了茶楼。
这地儿看着也在收拾收拾准备关门,偌大个茶馆,除了一位账房和一名伙计外竟空无一人。见有人进来,伙计本想拒客,一看是管辖这片的赵捕头,又只能陪着笑脸,乖乖奉上茶水糕点。
进了门,白沉香仍带着帷帽遮住容颜,也没人计较这事,谈话就这么开始了。
“敢问赵捕头,这痘疫的情况究竟如何?现在已死了几个人?其他感染的呢?”
她开门见山,赵捕头也不含糊,略一思索,直截了当道:“目前来说,就死了一家六口,公婆、夫妻、儿女全部死光,脸上身上都长了痘疮。虽说死者为大,但那些尸体连肉都烂了,真是可怕。”
回想起早上看到的场景,赵捕头不禁一阵恶心:
“那腐臭味,比县衙里的停尸房可难闻多了!整个胡同里的人,基本都发了烧,目前已经把他们全部封在家中,让我们这些捕快守着门口,惠民局的大夫每天进去诊脉,若是有开始长痘的,再由惠民局送走。”
“都发烧了?一个好好人都没有?”
老者一个激灵,急切地追问道。
赵捕头点了点头,不愿意再多说什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润喉咙。
白沉香蹙起眉:“这倒怪了……按理说,现在并不是闹瘟疫的季节,但听这情况,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解释……”
“可不嘛!现在长安城中人心惶惶,太后下了懿旨,若是七日之内不能研制出药方,就要把所有得了瘟疫的人都送到城外——老伯,你别耷拉个脸看着我,先吃些东西吧。”
伙计把果盘茶点一盘盘送上,赵捕头边吃边喝,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见那老头只是盯着盘子咽口水,便拿起一双没用过的筷子,给他夹了一大块糕点。
白沉香也饿了,却也不敢多吃,稍微喝了点水便继续道:“既然惠民局的大夫每天都要进出,守着门口的又是赵捕头您的弟兄,若是花点银子找他们帮忙传递东西……敢问,是否可行?”
赵捕头一愣,犹豫道:“这……这倒也不是不行……姑娘,我刚才听你说,你家是开药铺的,敢问可是打算卖什么东西?药材可以,成药可不行,封里面的人什么药都敢试,吃出事来我们担不了责任。”
“啊,这倒不是。”
白沉香摇了摇头,看了眼畏缩在角落里的老者,道:“我只是想帮这老伯一把,给他女儿外孙送点吃食衣物进去,免得真出了什么不该出的事。孤儿寡母的不容易,瘟疫乃是天灾,但世情冷暖,还在人力可以动摇的范围内。”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把散碎银子,约莫有五六两,看得老头目瞪口呆,看得赵捕头眉花眼笑。
这是哪家不谙世事的小姐夫人,大白天跑出来当善财龙女了?这么有钱,怎么脑子就不好使呢?
老头报出了自家女儿的姓名住址,赵捕头收了钱,表示自己一定会帮忙。几番道谢与谦让后,老头挎着篮子颤颤巍巍地走了,赵捕头喝完茶,正准备也起身离开,却被白沉香一把拉住袖子。
“赵捕头……还请您再留步一会儿。”
“啊?”
赵捕头懵了,心说这小妇人怕不是真的有什么癔症吧?大白天跑到闹瘟疫的地方,又是拦人又是送银子,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也没啥别的嘱托,这会儿怎么还不让人走了?
接下来是要忽然发羊癫疯,还是接着大把大把给人塞银子?要是还有银子拿,那敢情可好!
——似乎,还真是后者……
雪白发亮的大银锭举到眼前,是见都没见过的分量,赵捕头吞了口唾沫,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天爷老子的,难道真是今年行大运,活该他赵全材赚大钱?
“赵捕头。”
对面的帷帽女子似乎变了声音,幽幽的,莫名令人脊背发凉:
“碍事的人走了,接下来的问题,您可要好生回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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