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雀走后,玻璃和白沉香都没睡好。
尤其是白沉香,不知为何忽的气血瘀滞,肝气郁结成火,虚火攻心,凌晨直接从睡梦中咳醒,手脚发寒,边说胡话边吵着要热水喝。
谁也说不清这究竟是她身上哪种毒在作祟,皎园的丫鬟们哈欠连天地爬起来伺候,玻璃守着她喝药,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才安稳下来,而此时早已天光大亮。
自从六合蛊局炼至大同以来,一年三百六十日,白沉香每个物候都要喝不同的药,时逢换季,还得金针渡穴以疏通脉络,有时甚至得放血为疗。
算算日子,也快到时候了。
待病情稳定下来后,玻璃陪着白沉香用了些热粥杂菜,推说疲惫,免了午膳,双双钻进那大如阁子的拔步床中,其他人非传令不得进门。
帐幔垂落,众人退去,一室寂静。
……
魏府。
轩大夫排出一列银针,按着大小,挨个扎在白沉香伸出的指尖上,沁出黑红的血珠来。
“唉~~哟!”
他每扎一针,侧座上的魏斯就“唉哟”一声。
同样坐在侧边看着,玻璃担心得揪紧了帕子,还得听着这么个人在身边乱叫,第七针时终于忍不住发了火:
“大白天的搁这儿号丧呢?叫,叫什么叫!针扎的又不是你!你有什么好‘唉哟’的?”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训,魏斯委屈极了,辩解道:“我这不是心疼表妹嘛,俗话说得好,扎在妹身,痛在哥心啊!”
“你……”
玻璃正待反唇相讥,那边轩大夫已扎完了针,白沉香指头上的黑血也逐渐流尽,流出鲜红的好血来。
尽管扶光派与魏氏商行好得几乎穿一条裤子,但有关白沉香的真实身份,和她的真实病情,扶光派还是选择了半遮半掩。轩大夫也只能根据表症下药医治——反正喝错了也没啥事,调不出比她的血更毒的东西了。
啧,当年舒夫人为了保胎,被哄骗服下千年冰蟾和天山雪莲,十月怀胎生出个药婴,自己又血崩而死,无法使用古籍上的法子为白沉香调养走通体的药性。
为了防止早夭的悲剧发生,只能以毒攻药,用毒性遏制药性,这才勉强活到十四岁。
——轩大夫不会想到,这种特殊的体质,竟给了扶光派续命的良机。
“……按照这方子抓药,三碗水熬成一碗,早起晚睡前喝上一副就行。拿灵芝片吊着做药引子,不能吃辛辣刺激的东西,其他没什么好忌讳的。下个月的今天,我来为您施针通淤。”
“不能吃辣?”
玻璃最先反应过来,抢上前去,着急道:“这怎么可以呢?我们姑娘最喜欢辣味了,您让她饮食清淡,和逼她吃不饱饭有什么区别?”
轩大夫行医数十载,是魏家少主最信重的随身医师,不然也轮不到他来为白沉香看病。此时被玻璃一通抢白质问,有些愠怒,但看在她年轻不知世,又全心为主子考虑,也就耐着性子道:
“一个月不能吃辣而已,等下个月我施完针就能饮食如常了。川菜固然重辣,但也不是没有鲜美醇厚的,吃了十几年辣,略变换个口味算什么?”
他所言有理,玻璃略一思索,也就宽下心来,红着脸给轩大夫行礼赔罪,又去袖口摸出个荷包来要打开。
“哎!哎哎!哎哎哎!”
魏斯急忙一叠声地制止她,自己先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元宝,抓过轩大夫的手塞进去,转头正色道:
“我给我表妹请大夫治病,轮得到你一个丫鬟来给赏钱?去去去,这银子自己留着买胭脂水粉吧,花出去了还得找我表妹要,白白地左手倒右手,哼。”
他说的话不客气,但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玻璃虽不甘心,却只得把荷包收好,悻悻地退回座位上。
轩大夫乐呵呵收起金元宝,收拾好医箱出门了。他前脚刚走,魏斯后脚就一个箭步蹿过去,“啪”地关上房门。
屋子里,白沉香软软靠在躺椅上,疼得额头冷汗沁出,嘴唇发白,几乎不敢挪动,目光却依旧清明。
她偏过头,定定望着魏斯,水眸潋滟,波光粼粼。若不是适才被嘱咐了一堆任务,这双眼中又确实不含一丝温情,只怕魏斯此时早已遍体酥软。
“魏二公子,我们姑娘看着你呢,到底帮不帮,给个准信啊。”
玻璃没好气地道。
这辈子见过的“青年才俊”里,她最厌恶的,就是魏斯,是以每次说话都夹枪带棒的,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
每当“陆绥”出行时,随身侍婢通常是娇俏柔顺的琉璃;玻璃则总是乔装成丑妇,跟随在“魏淇”身边。目前见过白沉香真容的青年公子只有魏斯一人,像个狗皮膏药般黏在她左右的,也只有魏斯一人。
认知,决定态度……
“帮!怎么能不帮!只一件事,好姐姐,我求求你,别再叫我二公子了,你就把那‘二’字隐去,独独称呼一个‘魏公子’,难道还能少你块肉吗?”
从失神中回缓过来,魏斯不满地瞪了玻璃一眼,也不管她回没回应,继续对白沉香嬉笑道:
“表妹尽管放心,你言出,我必行!实不相瞒,那痘疫的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去调查的。至于什么宁王世子,什么婚约……”
一抹尴尬的红云在他颊上浮起,这景象实在罕见,连白沉香都顿觉新奇。
“这个……我们魏家也没打听清楚……”
谈及此事,魏斯支支吾吾的,顾左右而言其他,磨蹭半天吐不出一个有用的字儿来:
“反正……整个盛京里就没听说过这样的传言,指不定是不是那个暗卫编瞎话,又或者,是那个什么世子得了癔症呢!姑父姑母怎么会把你定给一个小小的王府世子,表妹这样的人品,怎么也该配个才貌仙郎,比如——”
“比如你,是吧?”
见他拍着胸脯正待毛遂自荐,玻璃的嫉恨心又犯了,找着机会就是一顿冷嘲热讽,直恨得银牙咬碎。
“玻璃!”
白沉香终于缓过劲来了,她用手肘吃力地撑起身体,靠着扶手坐起来;玻璃连忙过去伺候着,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她用眼神示意慎言。
“魏公子——”魏斯刚笑起来的脸又垮了,“那宁王世子的疯话既然打听不出缘由,就当做真的是疯话吧。可那痘疫的事宜,还得请你调查清楚。”
“都说了,痘疫的事情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表妹尽管放心。”
魏斯恢复了笑意,那笑容十分符合他商行少主的身份——圆滑,世故,精明,看似热情周到,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表妹,那天你乔装改扮去问询捕头,实在是太显眼了,我那暗桩瞧了个十成十。他回来说了,我一猜就是你,又听你说了那挎篮的老头子,就更加笃定了。”
他搬了个小杌子,在白沉香身边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顶着玻璃吃人般的眼神,继续道:
“那横死的一家六口,是走街串巷卖糖水的,生意从去年秋天好到现在,买过他家糖水的人不少,虽大多是市井百姓,也有不少高官显贵家的下人光顾过。前日报上太医署,好多官员家里都报了下人的死讯。”
魏斯停顿片刻,斟酌着语句,慢条斯理地道:
“芦花巷子位置偏僻,住的都是穷苦人家。你说的那老头子的女儿,都沦落到孤儿寡母靠娘家救济了,想来也只需几两银子就能打动。既然你买通了赵捕头代为传递东西,我刚好借此机会安排人手掺杂其中,无论发生什么,都查不到我们身上去。等一有了消息,就立刻差人告诉你。”
“……嗯。”
白沉香静默许久,低低应道。她垂着眼睑,长睫覆盖了眼帘,让人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不说话,魏斯也乐得静静欣赏。向来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此刻既然近在眼前,定然要好好琢磨、品鉴一番的。
只不过……想起玻璃口口声声的“魏二公子”,欢愉的心情又渐渐淡下去,熟悉的阴翳缓缓笼罩心头。
既然有魏二公子,自然也就有魏大公子。
——凭他也配?!!
那个卑贱的婢生子……有什么资格当他的哥哥!
凭他也敢谋图家产,凭他也敢肖想他的心上人?!
迟早有一天……
魏斯眯起了双眸,目光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闪烁着阴狠毒辣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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