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前,盛六娘回家“探亲”时,特意到盛四娘房中“陪”她说了些话,临走时,暗中顺走了一块手帕。
靠着这块手帕和重金买通的小丫鬟,盛六娘找到城内一名屡试不中的寒门秀才,唆使他到盛府攀咬盛四娘,以此来破坏她和承平伯府的婚事。
威远侯府的盛老太太最疼爱这个娘家侄孙女,不仅她的衣食住行走侯府公账,还常常向儿子儿媳索要私房钱为其补贴,所以她才能出手如此阔绰。
但她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有点小钱的闺阁少女罢了。虽然是现代的法律文员穿越而来,除了趋炎附势也没别的能耐,还多长了一个比古人更加封建的脑子,十四年来固步自封,纵有原主娘胎里带出来的好皮囊,根底却是半点长进也无。
盛老爷平日里虽然糊涂,关乎名节的事上却罕见地清醒。那穷酸秀才刚一开口,守门的小厮当即拿了门栓把他打倒,扯了抹布塞进口中,七手八脚地装进麻袋扔入柴房,等主君一回来就八百里加急禀告。
能做出这般愚蠢狂妄行径的人,自然也没什么城府,略一拷打恫吓就什么都说了。但盛六娘当初留了个心眼,并未透露自己是谁,所以旁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幕后黑手。
只有风言风语悄然蔓延。
当天夜里,盛四娘一条白绫悬了梁。
虽说救援及时,并无大碍,盛家主事夫人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她见自家老爷昏头昏脑地理不出事来,便咬牙狠心,连夜去了承平伯府,跟亲家母把事情从头到尾讲明,又请求对方派人调查。
“我们盛家毫末小官,不过顶着个清流的名声糊弄鬼罢了!如今家宅不宁,出了咬人的恶鬼,竟然还遍寻不着!”
承平伯夫人的内帷里,卫夫人声泪俱下,如怨如诉,边讲述着来龙去脉,边旁敲侧击地道出了自己对盛六娘的怀疑,又跪着求她伸出援手。
能顶着京中的非议,执意为儿子聘娶身为小官庶女的意中人,承平伯夫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她以雷霆手段筹谋布局,不久便抓住盛六娘犯案之嫌,把证据整理成册,直接递呈到了盛老爷案上。
姐妹阋墙,手足相残,这对盛老爷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尽管眼前铁证如山,他却迟迟不愿相信这一事实,又因盛六娘常年寄居威远侯府,他慌不择路下,竟找到陈擒虎这尊活阎王求助。
——头回见到鸡给黄鼠狼拜年的!
正巧侯府也恰好发现了宫寒药的罪证,逮住机会能整治盛六娘,还能不得罪文官集团,陈擒虎和王氏脸都要笑烂了,挑灯夜战设置陷阱,连第二天的早朝都差点忘了去上。
如今这个局面,正是他们精心谋划下才实现的。
钱婆子早已被打得闭了气,负责行刑的两个嬷嬷将她架起来拖出屋子;另外两个婆子拖过一个十几岁的小丫鬟,不顾她的挣扎狠狠按住,那沾了血的板子又一下一下地拍在肉体上,发出骇人的闷响。
这个丫鬟,就是被盛六娘买通了去构陷主子的红杏。
事已至此,盛六娘自知无从抵赖;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拖行的血迹,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可嘴唇却紧紧抿着,始终不曾吐出任何话语。
她错了?不,她没错!
错的不是她,是这个世界!
是这个嫡庶不分、尊卑不论的世界害了她!
正妻发卖小妾,嫡女发卖庶女庶子,到底有什么不对?
天理昭彰!庶出子女就应该是嫡出子女的奴婢,他们不是人,是奴仆,是贱人,是低她一等的贱人!
妾,就是低贱!
庶女,就是低贱!
一声清白大过天,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既然有男人说盛四娘和他有了首尾,那盛四娘就应该乖乖嫁给他!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既然男人都提出要求了,盛四娘又是庶出,又是女人,为什么不服从呢?
她盛六娘是高高在上的嫡女,有权力决定庶女的生死!包括婚嫁!
再说了……那个秀才虽然家贫,但他爹既然穷得连纳妾的钱都没有,那他就是嫡出!
嫡出的穷光蛋,凭什么就不能配庶出的官家千金?
“她是庶出,她是庶出,她是庶出……我没错……我才没有错……”
来自二十一世纪地摊文学的“嫡庶神教”论早已荼毒了易真真——也就是盛六娘的大脑,腐蚀了她的灵魂和心灵,让她产生了种种匪夷所思的错觉与幻想,并多年来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在她的幻想里,女人的出身就决定了她们的结局,出身高贵就是终身高贵。
只要她有着嫡出的身份,只要她愿意给男人生儿子,只要她主动阉割自己,主动放弃自己作为“人”的自由、尊严、权利、求知欲,乖乖做一个大着肚子的管家婆,就有无数象征着“财富”与“荣耀”的男人向她伸出橄榄枝……
在那个美妙的幻想乡里,盛六娘——不,易真真是高高在上、威风八面的大婆,所有女人都羡慕她有个帅气多金的老公,都自甘堕落上门求当妾室;而她的老公为了她连母马都不骑,那些勾栏做派的贱女人只能羡慕得流口水,全天下都在传颂她和她老公的神仙爱情……
除了她,其他女人都是一撇腿一个丫头,都是不结果的盐碱地;只有她,只有盛六娘皮囊里的易真真,是那么能生儿子,一胎又一胎,儿子个个有出息,个个是妈宝……
这个幻觉太过奇妙,太过美好,以至于她久久无法醒来,沉醉其中,甚至分不清幻想与现实。
“庶出,庶出又如何?”
一直默默坐在上首冷眼旁观的王夫人忽然冷笑出声,伸手一指盛六娘,朗声道:
“盛六娘!你口口声声嫡庶有别,难道当真忘了,你也只是个庶女!是你口中‘卑贱’的庶女!”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连侯府的两个姑娘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而盛六娘却骤然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哀嚎,像极了月圆之夜的狼群在嚎叫嘶鸣,凄厉得令人毛发倒竖。
“我不是!我不是!你胡说!我是嫡女,是尊贵的嫡女!”
尽管嘴上仍在强硬,盛六娘的目光中却浮现出直达骨髓的凄凉与惶恐:
在她那花团锦簇、永不凋零的幻想中,一阵阴风突兀刮起,将满腔的柔情与渴望吹得七零八落。
……一张七窍流血的女人面庞,于阴风迷雾中缓缓显现。
那双死不瞑目的漆黑眼珠,时隔多年,仍死死地盯着她。
——伍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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