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鞋底踏在了皎园的地上，陈玉凝还是恍恍惚惚的没反应过来。
白沉香早得了信让余妈妈在门口候着了，丫鬟婆子们个个严阵以待，她刚下马车就是一通避瘟香扑上，从头到尾熏了个遍。
迷迷糊糊地跟着余妈妈向正房走去，过了“寸心堂”的牌匾，进了院子，就见一身素衣的白沉香陪着个绿衣少女正喝酒弈棋。
“姑娘，侯府三姑娘来了。”
余妈妈适时出声通报，白沉香回头盈盈一笑，她对面的绿衣少女也顺势站了起来，含笑行礼。
经过白沉香一番引荐，陈玉颜得知这绿衣少女名叫任妙筠，是春韭巷魏宅主君的妻妹，因痘疫不敢逛街，也不敢邀约闺中好友出行，所以来邻居家做客闲聊。
说起来……这场“瘟疫”刚起来没多久，宫中太医院就找到了治疗的方子。头几天抬棺出城埋葬的送葬队伍络绎不绝，而今竟也慢慢地断了，只是京中依旧人心惶惶。
距离大姐姐的婚礼也没几天了，不知到时候到底会有几个亲朋好友敢来赴宴。
陈玉颜一来，棋局自然也就止住了。
玻璃命小丫鬟们把棋盘整个儿挪到偏房里，用细白绢纱蒙起来防尘，又亲自端茶倒水，伺候三人坐定。
叙话不过片刻，几名丫鬟捧着食盒鱼贯而入，为首的是柿萼，她从前在郑姨娘处做活，陈玉颜对她也有些印象。
“这会子不是用膳的时候，两位先吃些点心、喝口茶润润肠胃吧。”
一盘盘精致茶果呈上，白沉香推说脾胃不好不能多吃，一壁喝茶一壁劝任、陈二人尝尝新烹制的核桃酥酪。
任妙筠倒是大方，虽说出身寒微，仪容姿态却是不俗。她尝了一勺就笑了出来，赞道：
“我姐姐常夸耀自家厨子，不想和妹妹家的一碰，竟被比到泥地里去了！这酥酪，又绵又软，入口即化，极是香甜，又全无半点奶腥气，真真美味。”
自家内宅里刚出了大事，陈玉颜心神不宁，吃什么都味如嚼蜡。见任妙筠赞不绝口，也附和着夸了几句，勉强用了些。
“这碗酥酪是我府上卓小娘子做的，你若爱吃，常来就是了。说起来，卓小娘子还是前些时候威远侯夫人给我的，曾是侯府大姑娘最钟爱的私厨。如今大姐姐在家中备嫁，不知可否会想再尝尝旧人的手艺？”
白沉香浅浅一笑，柔声说道。
听她提及陈玉春，陈玉颜紧绷的神经略松缓了些，想也不想，接过话茬道：
“我家大姐姐最近食不下咽，备嫁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妹妹纵有美意，她怕是龙肝凤髓也吃不下了。”
自从聘礼风波过后，陈玉春就几乎不出房门了，平时是那么随分从时的端雅闺秀，如今稍有些风吹草动就忍不住掉泪，任谁看了也要伤心。
任妙筠叹息一声，放下手中白瓷盖盅，道：
“不如意也是没办法的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普天下女子的命运都是这样，长辈和媒人拿着庚帖见个面，女儿家的终身就被定下了。一代一代盲婚哑嫁，怎么也逃不过去的。”
在座的三个女孩都是十四五岁年纪，正是摽梅之年，每每触及婚事的问题，总会引得暗自神伤。
她一说完，白沉香冰冷的眼神便扫了过来，像一碗雪水泼在她的脸上，吓得任妙筠立刻噤了声。
幸好陈玉颜是个实心眼，没注意到任妙筠透露出的对她家情况的了解，也没怪她冒犯，只是兀自蹙着眉头发愁，闻言还附和了几声，显是对此深以为然。
若是有的选，哪个女孩子愿意被婚姻束缚在后宅，满腹牢骚地过一辈子呢？
要是能像男儿一样……又能提笔安天下，又能跨马定乾坤，该是多么好呀。
这厢，白沉香已经收敛了表情，轻描淡写地揭过此话题，笑道：
“好啦，小姊妹喝茶谈话，原也不该谈这个，是我多嘴了，没得惹两位姐姐伤心。”
她轻轻抿了口杯中香茗，说说笑笑，温声软语，任妙筠却听得愈发忐忑，后续谈话中只一味奉承补救，再不肯多言。
她三人毕竟不熟，情志爱好也无甚相叠之处，有的没的聊了几搭就词穷了。
因着先前出错，任妙筠心中惶恐，生怕再待下去又出纰漏，见天边微微泛黄，便借故起身告辞，带着丫鬟们匆匆从侧门回去了。
等她走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白、陈二人。威远侯府也把三姑娘的丫鬟婆子及金银细软送了过来，一大帮人提着东西站在院门外，陈玉颜尴尬得手足无措。
那日，白沉香在陈玉凝的澜川馆暂住，但陈玉颜带了这么多丫鬟婆子过来，显然不能跟人挤一个寸心堂。
可是……跑到别人家里单独住一个院子……
未免有点不成体统了……
她羞涩难言，白沉香也有些无语。
皎园地方虽大，真正能住人待客的地方也只有寸心堂和桑榆院。
桑榆院未免太偏了些，她也没怎么修缮，昨天接到求助的书信时几乎以为是寄错了人。
虽然花了一天匆忙装饰，但家具还是太粗陋了些，拿这种地方招待贵客……实在是太不尊重人了。
“余妈妈，让柿萼和越桃带着侯府的人先去桑榆院收拾吧；再知会柳嫂子即刻传膳到寸心堂的花厅，三姐姐，今晚一半的菜品都是蜀中风味，还望你多尝尝，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山中岁月容易过，十四年来，白沉香几乎并未以真实面目接触过同龄女孩，更别提地位相仿甚至“更高一级”的侯府千金——还是不怎么聪明的那种。
是以，不论她平时处理各方事务时是多么游刃有余，现在面对着个十五岁的天真少女，反倒束手束脚，举棋不定。
一物降一物啊……
“早听说巴蜀美食风味天下一绝，今日有幸品尝正宗手艺，也是承了妹妹的光。”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彼此都不愿细想对方心中在寻思什么，气氛僵硬而带着酥油茶般的半黏不腻，连伺候的丫鬟都不太敢出声。
一道道美味佳肴端上八仙桌，虽是川菜，却无甚辣子，盘盘以鲜香醇美为主。
入目无辣椒，陈玉颜以为这是白沉香在体贴自己的盛京口味，暗自感谢；白沉香却担心她没尝到辣菜心有不足，用膳时频频偷望她的神情，自身反倒食之无味。
饭毕，丫鬟们撤下残羹，换上新的热茶果盘，与中午的又是另一番口味。
好嘛，进园子后光顾着吃了。
她俩都有些撑了，偏偏又都拘谨，只能继续强撑着硬聊，直聊到红烛滴蜡，夜色渐浓，才各自悻悻归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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